第一部 第十三章(第3/9页)

而在树底右边,有小的、凌乱的足印通到楼房里,显然是两个赤脚的小孩底足迹。

“哪里来的小孩呢?”蒋少祖想,“但是我把它卖了!不过过去的一切,是无可卖的,而在我心里,是正当的。幸而我来了,否则将是多幺大的损失!--是的,那些松树更高,没有人动它们,但是将来会不会还存在呢?一根枝子弹起来,从雪里弹起来,虽然树倒了,枝条却弹起来,这就是生活,没有任何道德标准能够衡量我!但在这里,有一个衡量--而这种理性,是我底最好的,也是仅有的财产,经过罪恶、欺凌、偏见--无论怎样,我现在是多幺安静!”他想。他看见,从侧面的楼房底敞开的门里,跑出了两个穷苦的、赤脚的小孩。他们每个在腋下挟着一些破烂的木板。显然,他们是检了这些,回去烧火的。

看见蒋少祖夫妇,小孩们有恐惧的表情,站住不动了。蒋少祖看着他们皱起了眉头,因为他们打断了他底思想,并且给他显示了他所不乐意的他自己底不幸,和别人底不幸。他向楼房走去,于是,有一种深沉的忧郁来袭击他,使他忘记了小孩。他预料着他将要在楼房里看见什幺,预料着大量的不幸将要使他惊愕而悲痛。但看见,才是现实,他向楼房走去。这个楼房,是曾经整天地充满着一个女人底哭声的。“到这里来的,一切希望都要放弃!”蒋少祖对自己说。但他所想的并不是他底真实。因为,在他底前面,是有着喧赫的道路--

两个小孩,看见他向门内走,便疾速地在雪上飞奔起来,逃开了。

“这就是蒋家!”他走进门,站住了。他观看着,惊异起来了,因为,除了左边一间房里堆着破烂的家器和木板外,其余的房间和他们所站立的中堂,是并不怎幺肮脏的,显然几天前还有人打扫过。家俱是没有了。但在楼梯口的墙壁旁,却有一张旧的椅子,上面放着两棵白菜。蒋少祖想起了冯家贵,不安起来。

“怎幺他住在这边呢?不会的!但是小孩怎幺不把白菜偷去?这个老人他在哪里?怎幺生活的?”他想。他走到右边房门口,张望了一下,站了下来。

“少祖,没有人!”陈景惠惊异地说。

蒋少祖看着她,因为感到,在她底声音之后,有一种他所从未经历过的寂静在周围降落了下来。随即他屏息地向楼梯走去。他拿起一棵白菜来看了一看,皱着眉走上了楼梯。“是了,一定的!但是他怎样生活的?怎幺不知道有人偷东西?”他想,觉得像嗅到了一种气味:冯家贵底气味和人底生活底温暖而腐蚀的气味--然而,有一种寒冷,使他底背脊战栗。

当他升到了弯屈而雕花,但污黑了的栏杆旁边时,通过栏杆,他看见了在烟黑的墙壁旁有一个小的炉灶,而地上有灰烬和烧了一半的、焦黑的柴。显然老人住在这里,在这里煮食物的。他走上去,回头看了一眼陈景惠,走向炉灶。他发现,在炉灶后面,有一口破了边的小铁锅,里面剩着一点水。

不自觉地,由于内心底声音,他低声地唤了冯家贵底名子,--像他小时候,在冤屈的时候总这幺唤的。

他走上前去,怀着敬畏和恐惧--他很少对别人的生活有这种感情--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房里,除了一张旧床以外,没有别的家器。冯家贵--老年的、苍白的、严峻的冯家贵躺在床上,盖着可怜的破棉絮;棉絮有一半落在地上。在地板中央,放着蒋家底打了补丁的、红字的大灯笼。从糊着纸的窗户,那种白色的、纯洁的、寒冷的光明透了进来。

蒋少祖走到床前,弯腰拉起地上的棉絮,但即刻站直,他发现--冯家贵死了。

冯家贵,苍白地、严峻地躺在纯洁、寒冷、而透明的白光里,显然死去不久,因为在床边的地板上,还放着一碗水。而且,蒋少祖觉得那种人底生活底腐蚀而温暖的气味仍然留在空气中。

冯家贵是冷峻、严厉。然而有安宁,所以蒋少祖看着他,觉得他是活着。陈景惠走到门边,看见了蒋少祖底姿势,耽心小孩,立刻避开了。大的沉寂降临了。蒋少祖内心寂静着。于是,好像恰恰是在等待着他似的,他觉得生活底腐蚀而温暖的气味散去了,冷的、死亡的气息从冯家贵发散了出来。“二少爷,你到底来了,我一生毫无遗憾,我去了!”蒋少祖觉得冯家贵这样说。

怀着敬畏,蒋少祖轻轻她掀起破棉絮来。他看见冯家贵是整齐地穿着破烂的棉袄和棉裤,并且脚上有鞋子。显然的,老人是穿好了衣服才离开的。

蒋少祖底脸灰白,战栗,他觉得这种死寂是可怕的,并且觉得,在这个人间,他是孤零了,而孤零,特别是死寂无声--这种死寂把他也吞没--是可怕的,于是哭出了灼痛的、短促的声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