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二章(第3/8页)

“啊,他们真有趣!”她想。“但是,我喜欢孤独!”她温柔地向自己说,看着面前的道路上的阳光。

“收复国土!”队伍继续通过,发出了咆哮。

蒋秀菊站下来重新看着他们。她觉得,在这个洪大的喊声下,她失去了什幺。失去了什幺细致的、温柔的东西。这个洪大的喊声占领了街道,于是街道、阳光、麻雀、兴奋的人们,遗忘了她,蒋秀菊。

队伍通过着。两旁停着车辆和人们,队伍流动着,像无波的、峻急的河流。

蒋秀菊几乎不可觉察地皱了眉,有了烦恼的表情,沿着屋檐走去。

“大家说中国要亡了。有谁负责这些人底命运?有谁负责我底命运呢?”她想。但心里感到,是这些人自己,负责这些人底命运,是她自己,负责她,蒋秀菊底命运。因为她,蒋秀菊,和这些人,都活着。因为是春天,并且阳光是这样的美。

“我应该安静,否则就不好了!”她在心里说;这是对瞬间前所感到的一切说的。像青年男子们不敢有过多的激情一样,少女们不敢有过多的春天、阳光、烦恼--她走进了石块铺成的街道。阳光在附近的玻璃窗上闪耀着,远处有喊声。

她听见了迎面来的锣声,看见了从十字街口向这边转弯的、激动着的人群,首先是褴褛的、叫嚣的孩子们。在人群上面,在阳光里卷垂着蓝色的、白色的幔帐和黄色的旗帜。因为道路太窄,她在一家店铺门前站了下来,以便让这个出丧的行列通过。

这个队伍,前面的一段是杂乱而纷扰的,展览着穷苦的人们。像一切出丧的队伍一样,只在最后面才出现那种必需的悲哀与庄严;在前面,幔帐和旗帜飘扬着或卷垂着,展览着富有,也展览着贫穷。敲锣的是一个粗野的老头子,他跑在最前面。其次是鞭炮,不绝的鞭炮;褴褛的孩子们钻到大人们底踏动着的脚下去,抢夺着鞭炮。街道两边站满了观众。

蒋秀菊,露出了那种高傲的、疲乏的样子,皱着眉站了下来。在这个热闹的街上,她充分地感到自己是教会女中底学生。她觉得这里一切都无聊。正因为这里的一切,她想起了自己底朋友们。在纷扰的、烦恼的城市里,高傲的人们惯于想到自己有些什幺,以和各种引诱和刺激抗衡。

蒋秀菊不耐烦地注视着行列。她嫌恶那些鞭炮。想到将要看见孝子和棺材,她就震动了一下,低下了眼睛。“多幺讨厌!”教会女生想,望着前面:穷苦的人们扛着二十四孝。

二十四孝走近来了。看到那最前面的一个,蒋秀菊就惊吓起来,把皮包提到嘴边。她跑了一步又站下。随后她不顾一切地叫起来,冲了过去。

她所看到的,就是那个已经死了好几个月的蒋蔚祖!蒋蔚祖麻木地,蹒跚地走着路,扛着「王祥卧冰”。他底头发那样长,他底脸上涂着泥污和鼻涕。他所穿的衣服--假若还能叫做衣服--在一个叫花子身上,是很适当的,但在蒋家底儿子身上,是骇人的。破布片垂着,胸部和肩头都露了出来;下身的布片垂到膝盖,露出了破烂的腿。

在他底疲倦的眼睛里,是有着一种沉醉的神情。他是什幺也不看,生怕落后,蹒跚地走着路--拖着他底尸体。好像他并不是走在人群里,好像他是走在荒野里,因为目标还没到达,所以他还爬着。一个内心的目的,一点点埋藏在死灰里的微弱的火花,是可以拖着一个尸体在荒野里走这幺多路的呀!

这个怨鬼,是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南京,出现在他底妹妹面前了:为了赎罪,扛着二十四孝图!

蒋秀菊,在认出哥哥来的那瞬间,和惊吓一同,心里有恐惧的感情,觉得,一个教会女生,在这幺多人面前,认一个乞丐做哥哥,是可怕的。所以她跑了一步又站下。

立刻她为这感情而感到空前的、燃烧般的痛苦。为了这个宿命的感情,她底洁白的生命是有了一个痛苦的创伤。人们时常看到,安静地生活着的人们,突然地、不为什幺地就倦厌起来、痛苦起来,感到无可安慰,就是因为过去的秘密的伤口又在流血了的缘故。

当她如火焰一般地,在众人底骇异下跑上前去的时候,她底创痛是已经无可挽救了。为了消灭这个不洁的创痛,她抓住了这个乞丐,哭出声音来了。她底皮包落在地上。她以燃烧着的、恐怖的眼睛盼顾着。

蒋蔚祖麻木地看着她。为什幺,他既是在荒野里行路,还会被人拉住吗?但妹妹底哭声和恐怖的眼睛使他颤抖了起来。他颤抖起来,她像要逃脱,但露出了无力的、乞怜的、小孩般的表情,二十四孝图跌下来了。

人们围成圈子。立刻有褴褛的小孩抢起了二十四孝图扛在肩上。出丧的行列照旧地前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