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第6/18页)

人来了又去了,灯光在冷风里凄凉地摇闪着;列车来了又去了,但喝醉了的老头子以同样的姿势靠着栏杆站着。

他愈等待就愈相信金素痕底渺小和蒋家底伟大。这个伟大活在他底心里,而从苏州底城垣和居民们底冬夜的凄凉的灯火得到证实。

因为他,冯家贵,是在这个苏州,这个蒋家生活了三十年。在老年的心里,苏州就是蒋家。正直的过去,点缀着不绝的辛勤,点缀着孩子们底纯洁的温柔,点缀着由摒弃情欲而来的凄凉的慰藉,这个过去,易给予着抵抗最后的风险的莫大的自信力的。实际上,很显然的,冯家贵底站在这里,是只等于一座废墟,因为,最近数年来,他是和他底偶像蒋捷三一样,被剥夺了一切,而今天,他是什幺都不剩留了。但这座废墟,只要他还在苏州,还在等待被他抚育长大的年轻的人们,他是绝不会损失他底愚顽的自信力的。苏州于他是古旧的苏州,这片土地上是散布着蒋捷三底赫赫声名;这些冬夜的灯火所照耀的,是通往田间的羊肠小道;年轻的人们于他是纯洁的,敬畏人生的孩子们--由于这种想像,这个喝醉了的生着小胡须的老人是充满了崇高的情感,变得伟大了。

“我要教他们怎样做!我要教他们呀!我看见您(他看见蒋捷三),你要保佑他们,他们是好孩子!你要保佑苏州!你要保佑我,他们有错我要教训他们,您不在了呀!我也不久了!神明嘱咐的我要做完!--”

他出神地凝视着远处;显然他想起了这片土地底蛮荒的时代和他底孩子们底温柔的童年时代。在这种凝神里,老人未想到自己。正因为未想到自己(像一切中国人一样,冯家贵底少年时代是充满灾难的,他底家被毁灭了;而由于一种奇怪的机运,他和蒋捷三,这两颗旧世纪的星宿,碰头了),冯家贵开始低低地啜泣。

老人显然喝得太多了。风冷,他掩上胸脯。

站上敲了钟。随后听见了汽笛尖叫和沉重的车声。冯家贵英勇地抖了身体,走向月台边。列车在临近时转弯,显露了车窗底兴奋的灯火。

冯家贵奇怪地笑了一下,又叹息着。

车停住,有人涌上前,有人跃下车门,褴褛的、凌乱的冯家贵站着不动。蒋纯祖跃下车门,站住,跳脚,并且盼顾,眼里有野兽的光芒。接着,蒋秀菊牵起美丽的大衣飘下车门。里面有蒋淑珍底喊声。

他底孩子们!冯家贵突然大叫了一声,惊骇了所有的人,冲了过去。

他没有考虑到他应该怎样表达一切。见到“他底孩子们”,他是过度地激动。他底激动的、毁灭的、可怕的样子把蒋家底人们掷进了深渊。悲哀原是存在的,但他底样子激起了更大的悲哀,和巨大的恐怖。

这个样子是表示了古老的蒋家底毁灭--财产底毁灭!和等待在前进的路上的,巨大的苦难!

“素痕来了吗?”蒋淑珍底尖锐的声音问。

“你们不要扰他。”蒋淑华焦急地低声说。

“为什幺你弄成这个样子?没有别人吗?”蒋淑媛用愤怒的,战抖的声音问。

冯家贵点头,看着他底孩子们,大哭了。

很多人围拢来。

“冯家贵,你怎幺这个时候喝醉了!”蒋淑媛严厉地说,向前走去。

“听我说罢,听我说罢!”冯家贵叫,“去捉强盗,抢光了啊!”

老妈妈、姑妈、和蒋淑珍啼哭。

“冯家贵,打她!”上轿子时,听了冯家贵底报告,王定和愤怒地说。

冯家贵不做声。他把蒋淑玲底小女孩抱在手里大步走着路。抱着这个蒋家底后裔,他显得有力,恢复了他底悍厉与阴沉。

大门敞开,灯火辉煌,喇叭狂鸡,呈显出金素痕所创造的不朽的画面。妇女们向里面奔跑,开始大哭。大厅肃静,灵位后面有姨姨底哭声。苍白的、严厉的、戴孝的金素痕走出灵位,冷静地凝视着蒋家底哭泣的人们。孝子装束的蒋蔚祖寂静地伏在灵前。

他们,蒋家底人们,不约而同地不看金素痕,哭着向内奔跑,以悲哀底激流,把他们底哭泣的合唱加到姨姨底独唱里去。金素痕在灵位旁边站着不动,蒋蔚祖死寂地伏在灵前。--

剩下了尊严的男子们。

冯家贵进门时便交卸了小孩,此刻他垂着手,看着金素痕。

“她敢不跪!”他愤怒地低声说,看着男子们,好像问:“现在动手打吗?”

王定和下颚颤栗。

“冯家贵,你去招呼事情。”他严厉地低声说。

冯家贵机械地向前走了一步。他盼顾,然后凝视老主人底大相片。于是,在这个野生的老人身上,到来了安静。他底悍厉和愤怒消失。他露出了安命的,老年的姿势。他走向灵位,看相片,剪去烛花。他底眼睛里颤动着凄凉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