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3页)


  天黑的时候,他跑到一个叫月亮湾的村子。村子座落在河的南岸,丹江河水和从北边下来的流沙河在这里相汇,相汇的西北那个三角地上,兀自突出了一个山嘴。山嘴上有一颗独独的药树,树下一座八角翘檐的小庙,而从庙接连的山嘴脊上过去,那顶端上竟突起一个下小上大的石台,如一个老式灯座;这就是丹江河上远近闻名的王母娘娘梳洗楼了。和梳洗楼遥遥相望的村子,依山势而筑,或高或低,或左或右,分散中却有着联络,恰到好处。每一人家,房屋矮矮的,前墙和后墙极短,山墙却特高特高,屋顶几乎是直立的锥形了。’门后都有一丛不疏不密的青竹,门前木棍又立栽成一道篱笆。三三两两刚从陡得站不住脚的巴掌田里回来的人,端着比脑袋还大的瓷碗扒着糊汤吃。这是最苦焦的地方,却是全丹江河风光最美的去处。门门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就抬头往村后的黑石崖上去看那个石月亮了—— 黑石崖上凹进一个坑去,呈现着不可思议的白色,那白坑的两角弯弯上翘,活脱脱一个上弦月嵌在那里。啊,月亮湾,这美丽的月亮,是它陪伴着门门到了这里照着他的身,照着他的心呢,还是这可恶的黑石崖镇压、囚禁住了它,使它变成了一块冰冰冷冷的月亮的石?
  河那边的岸头,竹林下横着一只小船,却总不见撑过来。竹林里谁在吹箫,箫吹得很柔的曲子,音韵清幽。门门不觉掉下几滴眼泪,心想自己怎么就落到这种绝境呢?
  “喂——!摆渡哟——!”
  他大声叫喊着。箫声停了,竹林里跑出三四个人扬着手和他对话,河水的响声很大,好容易双方说清了,小船撑了过来。
  这船又破又烂,一看见三四个小伙在船头船尾奋力划动,门
  门就想起了小月和小月的那只木船。他没心思和这些人攀谈,只抱了头呆呆地坐着。
  “荆紫关的?”一个男人问他了。
  “不是,”他说,“荆紫关对面村子的。”
  “是住小月的那个村子?”
  “你怎么知道小月?”门门吓了一跳。
  “怎么不知道,这丹江河上下谁不知人材尖儿小月?你们那村子,是出美人的地方。”
  门门苦笑了笑。
  “出美人,也出坏人。”
  “坏人?”门门心又惊了。
  “你认识一个姓秦的卖老鼠药的人吗?他娘的不是个玩意儿,拿着砖头面儿充药,一张嘴真怀疑不是肉长的,说得水能点上灯!骗钱骗得昏头了,竟敢破坏计划生育了!”
  “破坏计划生育?”
  “可不,他说他能医人病治牛疾,善挑猪会阉狗,竟然给一些没出息的娘们动手取节育环来了!”
  “啊!”门门叫了起来,“这是犯法的事呀,他人呢?”
  “被大队扣起来了,送到公社去了,县上还要来人呢。”
  门门心里叫了苦:老秦叔啊老秦叔,工地上叫你来买木料,你竟干这勾当!
  到梳洗楼只有山嘴后一条小路可以上去,门门转过山嘴,使他吃惊的是那里竟有了新盖的房子,而且将小路的进口全然包围在一个大院落里了。院门开着,一院子堆满了什么东西,上边用帆布苫着,四五个人坐在一张竹席上说话。站在院子里,听得见山嘴后的平坝子里的又一处村子里狗在一声一声吠着。他说明了来意,那些人就安排他在西屋歇下。
  门门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这个时候,那村口的渡口上又该是一片银白世界,野鸽在飞着,小船在撑着……可现在,小月还能撑船吗?王和尚和才才打过小月吗?他后悔极了:我为什么就要跑了呢?这一跑,工地上人怎么议论?村里人又怎么议论?自己跑了就跑了,可小月又会受到什么压力?她还能无拘无束地说,笑,大声地唱歌吗?我为什么不回去安慰安慰她呢?无能啊,无能!他又想:唉,这一下变成万人恨了;万人恨就万人恨,但从此却不能再和小月在一起了,接触有人提防,说话被人猜疑,这是多么痛苦啊!翻来覆去,那床就咯吱咯吱响,他坐起来,推开窗子,让风吹进来,同时却闻到了一股发酸的气味,又听见那四五个人还坐在竹席上唉声叹气:
  “他娘的,商君县轻工局头头是吃冤枉的,连个酒厂也办不了,叫咱这五六千元就这么完了吗?”
  门门一打问,原来这个大队粮食过不了关,就发动社员搞副业,在这里修了收交站,收交了三万多斤猕猴桃,准备出售给商君县酒厂。但酒厂因亏损厉害,质量又不过关,在关停并转中不办了,结果这三万斤猕猴桃就窝在这里,眼睁睁看着要腐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