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这一天里收入还是不好,眼看着日头过了晌午,只收到了一捆旧报纸和一只破了的铝质洗澡盆。斜对面有个家具店,看见有人往出抬沙发床垫,想起我曾经的筹划,去看看吧,一时买不了,也可先看看样式呀,就停下车子,踅了进去。床垫真好,一坐上去就扑哄扑哄闪,这样的床垫孟夷纯躺上去就不觉得硌了。家具店里不停地有人买了床头和床垫,立即就有帮运的工人,帮运一次似乎价钱不低。我就去要帮一个顾客运货,但还没说好价钱,店门口跑进来三个运货的人,问我是哪儿来的驴头,到马槽里来吃食了,是想打架吗?我说:好,好,我不岔你们行,但我也告诉你们,胆敢拾破烂,瞧我又怎样收拾你们!就又回坐到店对面的三轮车上。
天沤热得要命,我完全是蔫了。街上依然车水马龙,无数的大鞋小鞋平跟的高跟的在我面前来来去去,没有一双肯停下来。我又想起了梦,梦里我怎么老是没鞋呢?而孟夷纯在梦里看着我的时候怎么就消失了,只剩下那双高跟鞋呢?我抬起头希望有人给我说话,但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一个能注意我。街道上的热气像火一样往上长,我觉得我被烤流了,先是脸在融化,模糊了五官,再是胳膊也没了,腿也没了。
刘高兴!刘高兴!还有人在叫我刘高兴?
是茶馆门口蹴着的那个收停车费的老头,他给我招手。
我走过去,他说:喝水呀不,刘高兴!他叫我刘高兴,我就得高兴呀,我给老头笑了一下。
老头说:想啥哩,我看见你坐在那里发呆半天了。
想啥哩,我想到了孟夷纯,哼,满街人都没注意我,孟夷纯肯定能想到我。孟夷纯,你现在怎么想起了我呢?
当一个人想着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就也在想着这一个人,这是我的经验。因为上次我给孟夷纯电话,孟夷纯就说:吓,我正在想起了你,你的电话就来了!
老头说:最近收入得好?
我说:好。
好的屁的!每次给孟夷纯三四百元能顶什么作用呢,孟夷纯的冤情何年何月才能伸张啊?!
老头又要我给他说乡下的事情,我已经没有心情和他拉呱了,我得加紧转街。我蹬着三轮车又转了两条巷,收到了一堆烂铁丝网,再往前蹬,腿沉得像灌了铅。你怎么啦,不转街你不是更挣不来钱吗?吭哧。吭哧。这时候路面若是个坡儿,不,就是碰上一个小石子儿,我就再也蹬不动了。但我还得蹬。
我蹬了七道巷,总算收到了一个两个变了形的窗户防盗网,正往三轮车上装,就遇见五富拉着架子车也从那边走了过来。他同我一样,收到的破烂只装了半车,而且没一样是赚钱的东西。我们相视笑笑,都没有吱声,就站在那里。我递给了他一根纸烟。
我说:咋没个风呢?
虽然风雨才结束了一天,我们仇恨过那场风雨。
五富说:来龙卷风!来沙尘暴!
我们就一起看天,天空上一片乱云,没有风。近旁的一处建筑工地上,六座楼分别盖起了几十层,机车轰鸣,人似猴子一样在脚手架上走动。每次路过这里,我们都多停一会儿,因为常有工人在怀里偷揣了构件或铁管什么的卖给我们,而现在没有。
五富说:咱再等一等。
我们把三轮车和架子车往一棵树下停放了,这样工地上的工人就可以看到。一个巨大的水泥搅拌机发动了,噪音震耳欲聋,一队手推车就等在下边,搅拌好的水泥浆咕里咕咚拉稀一样装满一车,车就推走了。推车人都是光膀子,晒得乌黑,细细的腿飞快地跑,像是一群黑蚂蚁。一个推车人在经过树前那个土堆时没有控制好,喊:拉不住了,拉不住了!但他手仍不松,车子就直戳戳冲了过来,而他也被车把拨打着倒在了一边。我和五富却啊地叫了一声,五富就去拦车,我忙喊:五富,五富!五富是把小推车拦住了,水泥浆没有翻倒,五富却跌坐在地上。五富爬起来了,那个推车人也爬起来了,都没事,只是手擦破了皮。
我训斥那推车人:你是咋推的?咹!
甭喊甭喊,你让工头看见了扣我钱呀?推车人向我发恨,却从怀里掏出个大螺帽丢到三轮车上,说:这可以了吧?快给我一根纸烟!
太阳下小年轻笑得很可爱,我说小伙子这里还要不要小工?他说你也要推车呀?我说一天能挣多少钱?他说十元。我说如果临时来能挣多少钱?他说要来就吃住在这儿哪有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我给了他一根纸烟,他说:明日天黑了来,我能卖给你三根钢管哩。他走了,五富却问我是不是咱也要打小工呀?我说如果有空来拉拉车还行,若专门来还不如拾破烂哩。五富说:可人家能偷东西卖哩。我说:那又能偷几个钢管?!我把那个大螺帽又扔到架子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