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们的剩楼,显得越来越挤狭了,因为五富和黄八每日去等驾坡拾回来的破烂总是乱七八糟地堆在楼下的院子里或楼台上,甚至楼梯上都是那些晾晒的发霉发湿的水泥纸袋。他们到了傍晚回来才一一分拣,分出纸质类的,铁器类的,塑料制品类的,这些类别的破烂得积攒到一定数量才去废品收购站出卖,现在就用塑料绳子捆着,或用木条子压着,上边再放几块砖头。后来,五富的屋里,黄八的屋里,黄八做饭的伙房顶上,厕所棚上都堆满了,散发出一种酸臭味,而苍蝇和蚊子比先前多了许多。
我能说什么呢,能说这样太不卫生,把咱们吃住的地方变成了垃圾场?这话我不能说,我说:天越来越热了,东西都燥燥的,你们小心闹出火灾呀!他们才在一个早晨没去等驾坡,把一部分破烂要交售给池头村西边的一个收购站。五富说:高兴,今日我得用自行车去送货,得来回几次哩,你要不去逛城你就等我,你还要逛你就得步行了。
我说:我为啥步行,我不能坐出租车吗?
黄八说:坐,坐一次!满街那么多的小轿车都叫狗坐了,高兴你该给咱坐一次出租车!
五富说:你就会唆弄着花钱!
黄八说:我把这些货卖了我也要坐出租车,一次要两辆,一辆坐着,一辆厮跟着!
五富说:高兴,黄八手气好得很,昨日早在等驾坡拾了几十斤的水泥纸袋子。你就是不去,只逛城哩,眼睛是看饱了肚子却饥着哩。
我说:是吗,你有了这些破烂,我却有了一座城哩!
那次在魏公寨的塔街,古董店的老板和大胡子讨价还价,老板说了一句:大收藏家是用眼睛收藏的。那么,我拥有了这座城,我是用脚步拥有的。我可以这么说,老门老户的西安人不一定走遍全西安城的街巷,而我,刘高兴,你随便问哪一条巷的方位吧!
离开了剩楼,我一出巷口就搭乘了一辆出租车,坐出租车真好,很快经过了南城门外的城河马路,朝霞照来,满天红光,一排凹字形的城墙头上的女墙垛高高突出在环城公园的绿树之上,那是最绮丽壮观的。这样的景色是可以作诗的,但我除了啊啊之外,只把手伸出车窗招遥这一招摇,我想起我脚心那个痣来,脚踩一星,领带千兵,我感觉自己不是坐在出租车上而是坐着敞篷车在检阅千军万马。这样的场面在电影上看过,我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也听见了排山倒海般的群众的回应:同志们好——!首长好——!同志们辛苦了——!首长才辛苦——!鬼晓得我又竟然说出了声:同志们晒黑了——!
出租车嘎地停下来,司机看着我,说:你喊什么?
我说:我说你晒得这么黑。
司机说:你更黑!
我拿眼睛瞪他,他坏了我美好的憧憬。
同志,司机立即在讨好我,要下车吗?
不下!我生气了。
司机说请你不要把手伸到车窗外,那样危险,并问我到哪儿去呀?
这是个啰嗦得令人讨厌的家伙!上车时我已经讲明随便开,开到哪儿是哪儿,这会儿却又问。司机也是少有说话的机会而这么喋喋不休吗?可再寂寞也不是这么个烦人呀。
我说:到锁骨菩萨塔去!
我是一闪念间想到锁骨菩萨塔去,我说不清怎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但我再一次重复着:去锁骨菩萨塔!
司机说:锁骨菩萨塔?有这么个塔?
开出租车的竟然不知道锁骨菩萨塔,我非常得意了。
我说:进西市街向南拐,再到东市街,往北,绕过一个街心公园,进去就是塔街了。
司机说:哦,东市西市我是知道的。
我说:那知道什么叫东西吗?
司机说:东西就是东西么。
咦,蠢得如五富。
我告诉你?我提了提衣领,咳嗽了一下,给他讲东市西市原是两个杂货市场,后来就把日常用品简称为东西。明白吧。
我完全戏谑了这位西安城里的出租车司机。那一天共花销了五十五元是值得的。在几乎两个小时的行驶中,除了看风景,我也留意着过往的人群,企图能碰上移植过我的肾的人。但没有碰上。
清风镇的上元寺有个和尚,曾经给我讲过:凡出门在外,碰着一个人了,明明是生人,但你感觉面熟,或者莫名其妙地对他产生了好感,请注意,那就是你前世的亲属或朋友所托生,这就是缘。
谁和我有缘呢?
那个移植肾的人,肯定是和我有缘的。
但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中,没一个面孔是我觉得似曾相识。出租车到了塔街,塔街上竟然还有一个寺庙,庙门口刻了一联,上联是:是命也是运也,缓缓而行。下联是:为名乎为利乎,坐坐再去。好对联!我从出租车上下来,已经看见那纵纵横横一大片的古董市场的简易平房了,看见那玲珑的锁骨菩萨塔了,就在街中一个斜巷口的花坛沿上坐。坐了干啥,我先吃吃纸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