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第2/5页)


这一个下午,高老庄依然是平静,平静得似乎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一家人坐在院里,谁也没有提说上午的故事,连家常话也没说,娘就把卧在台阶上竹筐里的帽疙瘩母鸡往出赶,帽疙瘩母鸡在罩窝,赶出去了又回来卧进去。西夏终于说:“不应该这般安静吧?”子路说:“我也觉得太安静了。”门口就有个脑袋探了一下,又没有了。娘停止赶鸡,说:“谁?”子路和西夏惊了一下,看门口并没什么动静,就说:“娘你把人吓了一跳!”娘说:“谁好像在门口?”西夏说:“哪儿有人?”过去要关了门,门刚关了,却被推开,是迷胡叔戴着一顶破草帽。西夏说:“你什么时候这么小心了?要进来就进来呀!”迷胡叔还立在门外,说:“西夏,我来给你说个事哩,早晨闹事,我去是去了,可我没有放火,也没有扔石头,这你是看见了的。”西夏偏故意说:“我明明看你扔了石头,不但点火有你,在门前挖深沟也是你拿的镢头。”迷胡叔立即说:“我没有!我没有!”西夏就笑了:“我故意说,你怕什么呀?”迷胡叔说:“人一散,我在那里捡遗下的东西哩,我捡了一个烟袋,捡了一只打火机,捡了三只鞋,厂长就领着派出所所长回来了,他们把我扣住了。我把烟袋给他们了,那鞋一只是苏红的,我也交给了,那两只鞋一大一小,我不知道是谁的,就扔到院墙背后去了,可他们硬说我手里拿着打火机,是我点的火,说我拿着苏红的鞋也是我参与了剥苏红衣服的流氓事件的。我领过你和苏红去白云湫哩,我能流氓苏红?”子路说:“噢,迷胡叔,是你领着西夏和苏红去的白云湫?那你胆子大哩,都敢把两个女人领去白云湫,还有啥不敢干的?”就拿眼看西夏。西夏说:“就是迷胡叔领去的,怎么啦?什么都给你说了,就少说了个迷胡叔么!”迷胡叔说:“可我真的没点火,也没剥苏红衣服,我老老的人了,我造孽呀?火是顺善点的,衣服也是顺善剥的,他剥苏红衣服给他老婆穿呀!”西夏就笑了,说:“没事没事,人家不会再寻你的。”迷胡叔说:“他们是让我回来了,但我害怕他们又来寻我,这你要给我作证,你知道不,他们现在在寻蔡老黑,但蔡老黑却跑得没踪影!”
原来派出所在四处抓蔡老黑哩,平静里果然有大动作,而朱所长这一回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抓一群一伙,只是要抓蔡老黑,擒贼先擒王,这一手使子路和西夏知道了朱所长的厉害。娘说:“抓蔡老黑,这事情不是越弄越烂子大吗?”但娘的话子路没回应,西夏也没回应,迷胡叔还在嘟嚷他没扔石头,他没放火,他怎么肯去剥苏红的衣服呢?娘说:“好了好了,西夏给你作证,你走吧。”把迷胡叔推出院门,把门关了。
三人又坐了一会儿,子路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咱不是朱所长,也不是蔡老黑,咱倒坐在家里发什么熬煎?西夏你不去收集画像砖和碑文了,指导指导石头画画吧!”西夏瞪了子路一眼,没有言传。子路怏怏地,说:“那我去整理我的方言土语了!”果然搬了一张桌子在堂屋窗下,翻动他那些采访记录本了。西夏却走过来,站在了桌子边,子路以为她对他的整理工作也来了兴趣,说:“‘仁义’这个词是书面语言吧,可昨日去石头他舅家,见到鹿茂他二姨和雷刚的姑,都是八十岁的人了,一个字不识的,从给背梁做什么棺材说起,鹿茂他二姨说她的棺材早做好了,是八大板的,生漆油过五遍,雷刚的姑说她先做了一副,是松木的,她的娘家人来说不行,须用红心柏木不可,儿女们已商量重做柏木的了,准备高价买了蝎子尾村的扁枝柏。鹿茂他二姨就撇嘴,说,买扁枝柏呀,看把你仁义的!老太太竟能说‘仁义’这个词,这词在高老庄是土语,是逞能得意能行的意思。”西夏却从桌上取了香烟盒,抽出一根自己点着吸了一口,子路说:“你也要吸烟?”西夏却拿着烟去了卧屋。
天近黄昏,娘突然说,不管怎样,背梁死得怪可怜的,虽然修子不讲理,毕竟曾经还是一门亲戚,而且石头动不动也去那里吃呀住呀的,让子路和西夏买些烧纸去行行门户,如果修子还说难听话,都不要还嘴,就是唾在脸上,擦擦也就罢了。西夏想想也是,还有一个念头是去镇街上看看动静,就说:“是我一个去还是子路也去?子路正做他的学问哩!”子路就笑了一下,收拾了笔纸,双双去镇街上买了一刀麻纸,一捆印着冥国银行字样的钱票,两把香。镇街上的人都一簇一堆坐在门口高台阶上低声议论蔡老黑,有的说派出所人去蔡老黑家抓人,蔡老黑不在家,去了蔡老先生的药铺,也没见到蔡老黑,就猜想蔡老黑一定是逃跑了。有的说看见蔡老黑爬上了公路边停着的一辆卡车,八成是搭车往省城去了,有的说,德发荣烧饼店的掌柜卖给了蔡老黑十三个烧饼,蔡老黑用一根葛条拴了十二个,另一个一边走一边吃,是进了牛川沟。说这话的时候,旁边人说钻沟钻山好,钻沟钻山就像虱在羊皮袄里你捉不到,去省城寻死呀?立即就遭到讽刺:你真是没文化,书上都写着的,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对牛弹琴了,你哪里又知道什么是野什么是市?有人说,蔡老黑眼儿亮,一看时下不对就跑了,他这一跑甭想抓住,现在经济社会,流动人员多,而派出所人力有限,资金不足,十个案子能破一个两个就不得了了,前几年雷刚的五叔判了刑,竟能越狱出来,至今还没捉住的,蔡老黑算什么事,谁肯下力气去捉呀?恐怕派出所也是应付一下地板厂,多半是王文龙去县上找了吴镇长,吴镇长不想让这事捅到全县,吴镇长才让派出所出来管管,派出所不管不行,雷声大雨点小,应付一下罢了。西夏听了,心想但愿这些话都是真的,蔡老黑是不对,是应该处罚的,但派出所真若抓住了蔡老黑,要打要关,高老庄的人与地板厂的矛盾就更大了,以后工厂也越发难在这里开办了。但西夏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子路,也不与子路提说蔡老黑。到了修子家,背梁的尸体还停在院中的灵棚里,灵棚里没有焚纸和烧香,连蜡烛也未点燃,已经有工厂的那个姓方的和派出所的人同修子在屋里再次谈判,修子仍是连哭带叫:“不给五万,也得给三万吧,三万不给总得给两万呀,还是一万五我就不埋,他臭了就臭了,臭得蛆滚了蛋蛋那是厂里的事!”子路和西夏就在灵棚里烧了纸,焚了香,又掏出二百元钱算是上的礼钱,让旁边人转交给修子,便退出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