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二天,是子路家最忙累的一天,牛坤搭了秃子叔的手扶拖拉机去铁笼镇买米面,庆来、晨堂、来正几个壮劳力在院子里挖地坑盘龙灶:先挖一长坑,然后用土坯斜着一个比一个高地垒灶,使一个灶口烧火,五个大环锅同时烧开。盘龙灶最拿手的是南驴伯,他一辈子泥水匠,全村的炕、灶没有不是他的手艺,他一病倒,大家就试着来,但盘出的火路总不顺畅,只好把他背了来做场外指导。南驴伯虚弱得像个纸人儿,头上扎着一条带子,一边指点最后一个灶的位置低了,一边对子路娘说,他昨日晚上梦见子路爹了,子路爹穿的是蓝长袍子,说他不久要到某某州去上任呀,他问去当了什么官,子路爹诡诡地眨了眨眼,他就醒来了。南驴伯说:“他有当官的命哩,或许真的要在那边当官的。”子路娘说:“一过三周年,灵魂要不是转世,要不就上天或下地狱,反正不是漂泊鬼了。”子路听了,没有言传,他是三年来没有做过见父亲的梦,说出来怕外人笑话。在小的时候,奶奶还在,奶奶曾说有一年太壶寺的老主持来化缘,看了他们家的房子,说这家要出个当官的,一家人就都指望了爹,可爹终没有当官,只是业余演过一回戏,扮的是黑头包公,也和迷胡叔正月十五闹社火时扮过“社火穗子”,是个白鼻子双帽翅的七品县官,村人倒耻笑爹当了官确是当了官,但只是戏文里的官。现在南驴伯说梦,梦若是爹托的,那爹当的也只是人间看不见的官。晨堂扑地笑了,庆来说:“你别只是笑,快搬两页土坯来!”晨堂搬了土坯,说:“这就好了,四叔真的在阴间做官,得得兄弟就有个依靠了!南驴伯,你说是不是?”南驴伯说:“这倒是,起码他在那边不受罪了。”晨堂说:“得得兄弟也真是,有四叔要做官了,他竟还操心他那一双半新的胶鞋……南驴伯,架板上真的藏着他的胶鞋?”南驴伯说:“菜花找了,果真是藏在架板上。”说罢,眼泪却流了下来。庆来说:“晨堂,担水去再和一摊泥!”晨堂说:“你把我当小工使了?!”还是挑了桶去泉里挑去。他一走,庆来就骂:“晨堂是屄里灌了米汤了,咕咕嘟嘟个不停!”
厨房里,骥林娘被请来“炸果子”。世世代代的规矩中,祭奠是要用鲜花和水果的,——鲜花和水果又怎能保证一年四季任何时候都有呢——于是就把面团捏成各类花与果的形状而以油炸制,骥林娘是“炸果子”的高手。西夏一直看着骥林娘和娘在锅上忙活,两个老太太呆在一起,骥林娘显得是那样干净漂亮有气质,她不明白高老庄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女人!就说:“婶婶,你脚上的这一双高腰软底儿皂鞋是你做的?”婶婶说:“手上没劲了,针脚大得难看死了!”西夏说:“好看得很!听说你也剪窗花,晨堂家墙上的布堆画也是你做的?”婶婶说:“土里土气的东西,西夏该笑话了!”西夏说:“过几天我要到你家去学本事啊!”婶婶说:“我这算本事?!”
娘说:“咋不是本事,高老庄会你这本事的还有谁?”婶婶说“要说呀,高老庄十来年人一溜带串地死,都是我缝的寿衣,给死人穿衣、整容和入了殓的,到了我哪一日倒了头,也没人给我洗脸整容,让我不干不净地走了。”老人说完,原本要笑笑的,却嘴角一个笑意一闪,皮肉就僵硬了,一时倒有些凄凉。娘叹了一口气,眼睛又潮湿起来。婶婶说:“你瞧,咱说到哪儿去了?”娘说:“他爹一死,这三年里我把眼泪都快流干了……”婶婶说:“谁能不死的,骥林他爹一死,我美美哭了一场就不哭了,人常说赖活不如好死去,他爹的鼻癌到了晚期,整日是疼,我倒盼他早日闭眼,早闭眼早不受罪,你没见人在倒头时脸上都笑一下吗,恐怕阴间比阳间要好过哩!骥林他爹和子路他爹生前是棋友酒友,现在人家哥俩在那边热热闹闹的,咱倒泪眼对泪眼?!”一席话说得娘也不哭了。婶婶低过头来,悄声问:“狗锁那边,你没给说一声?”娘说:“一墙之隔,他就是记不住日子,也能听来这边动静……我没去!”婶婶说:“这你就不对了,你该说一声,他来不来是他的事,他不来让外人笑话他去!”娘说:“那我一会儿说去。”院子里子路叫着娘,问哪儿还有电线,得接一个灯到院子,娘乍拉着沾面的手出去了。西夏说:“婶婶,你们说的是不是竹青两口子?”婶婶说:“那是一对狗哩!”西夏说:“你也骂?”婶婶说:“狗锁小时候是你爹供养上学的,他长大了,不孝顺你大伯,你爹去诉说他,诉说到气头上搧过他一耳光,他竟然记仇了,多年里与你家不大来往,石头生下来是残疾,他倒对人说是你爹做了亏心事,天报应的,你说这是不是个疯狗,胡咬哩!”西夏哦了一声,见娘进来,就不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