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第2/4页)


  我的旁观,毕竟,是故乡的小山村的“文革”,它或许无法反映全部的“文革”,但我可以自信,我观察到了“文革”怎样在一个乡间的小村子里发生的,如果“文革”之火不是从中国社会的最底层点起,那中国社会的最底层却怎样使火一点就燃?
  我的观察,来自于我自以为的很深的生活中,构成了我的记忆。这是一个人的记忆,也是一个国家的记忆吧。
  其实,“文革”对于国家对于时代是一个大的事件,对于文学,却是一团混沌的令人迷惘又迷醉的东西,它有声有色地充塞在天地之间,当年我站在一旁看着,听不懂也看不透,摸不着头脑,四十多年了,以文学的角度,我还在一旁看着,企图走近和走进,似乎越更无力把握,如看月在山上,登上山了,月亮却离山还远。我只能依量而为,力所能及的从我的生活中去体验去写作,看能否与之接近一点。
  烧制瓷器的那个古炉村子,是偏僻的,那里的山水清明,树木种类繁多,野兽活跃,六畜兴旺,而人虽然勤劳又擅长于技工,却极度的贫穷,正因为太贫穷了,他们落后,简陋,委琐,荒诞,残忍。历来被运动着,也有了运动的惯性。人人病病恹恹,使强用恨,惊惊恐恐,争吵不休。在公社的体制下,像鸟护巢一样守着老婆娃娃热炕头,却老婆不贤,儿女不孝。他们相互依赖,又相互攻讦,像铁匠铺子都卖刀子,从不想刀子也会伤人。他们一方面极其的自私,一方面不惜生命。面对着他们,不能不爱他们,爱着他们又不能不恨他们,有什么办法呢,你就在其中,可怜的族类啊,爱恨交集。
  是他们,也是我们,皆芸芸众生,像河里的泥沙顺流移走,像土地上的庄稼,一茬一茬轮回。没有上游的泥沙翻滚,怎么能有下游静水深流,五谷要结,是庄稼就得经受冬冷夏热啊。如城市的一些老太太常常被骗子以秘鲁假钞换取了人民币,是老太太没有知识又贪图占便宜所致,古炉村的人们在“文革”中有他们的小仇小恨,有他们的小利小益,有他们的小幻小想,各人在水里扑腾,却会使水波动,而波动大了,浪头就起,如同过浮桥,谁也并不故意要摆,可人人都在惊慌地走,桥就摆起来,摆得厉害了肯定要翻覆。
  我读过一位智者的书,他这样写着:内心投射出来的形象是神,这偶像就会给人力量,因此人心是空虚的又是恐惧的。如果一件事的因已经开始,它不可避免地制造出一个果,被特定的文化或文明局限及牵制的整个过程,这可以称之为命运。
  古炉村人就有了“文革”的命运,他们和我们就有了“文革”的命运,中国人就有了“文革”的命运。
  “文革”结束了,不管怎样,也不管作什么评价,正如任何一个人类历史的巨大灾难无不是以历史的进步而补偿的一样,没有“文革”就没有中国人思想上的裂变,没有“文革”就不可能有以后的整个社会转型的改革。而问题是,曾经的一段时期,似乎大家都是“文革”的批判者,好像谁也没了责任。是呀,责任是谁呢,寻不到能千刀万剐的责任人,只留下了一个恶的代名词:文革。但我常常想:在中国,以后还会不会再出现类似“文革”那样的事呢?说这样的话别人会以为矫情了吧,可这是真的,如我受过了5·12地震波及的恐惧后,至今午休时不时就觉得床动,立即惊醒,心跳不已。
  有人说过很精彩的话,说因为你与你的家人和亲朋在这个世上只有一次碰面的机会,所以得珍惜,因为人与人同在这个地球,所以得珍惜。可现实中这种珍惜并不是那么就做到了,贫穷使人容易凶残,不平等容易使人仇恨,不要以为自己如何对待了别人,别人就会如何也对待自己。永远不要相信真正,没有真正,没有真正的友谊,没有真正的爱情,只有善与丑,只有时间,只有在时间里转换美丑。这如同土地,它可以长出各种草木,草木生出红白黄蓝紫黑青的花,这些颜色原本都在土里。我们放不下心的是在我们身上,除了仁义理智信外,同时也有着魔鬼,而魔鬼强悍,最易于放纵,只有物质之丰富,教育之普及,法制之健全,制度之完备,宗教之提升,才是人类自我控制的办法。
  在书中,有那么一个善人,他在喋喋不休地说病,古炉村里的病人太多了,他需要来说,他说着与村人不一样的话,这些话或许不像个乡下人说的,但我还是让他说。这个善人是有原型的,先是我们村里的一个老者,后来我在一个寺庙里看到了桌子上摆放了许多佛教方面的书,这些书是信男信女编印的,非正式出版,可以免费,谁喜欢谁可以拿走,我就拿走了一本《王凤仪言行录》。王凤仪是清同治人,书中介绍了他的一生和他一生给人说病的事迹。我读了数遍,觉得非常好,就让他同村中的老者合二为一做了善人。善人是宗教的,哲学的,他又不是宗教家和哲学家,他的学识和生存环境只能算是乡间智者,在人性爆发了恶的年代,他注定要失败的,但他毕竟疗救了一些村人,在进行着他力所能及的恢复、修补,维持着人伦道德,企图着社会的和谐和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