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第2/4页)


  杏开一看磨子发了凶,站在上房门口嘴颤着说不出话,抱了婆就流眼泪。磨子从院门口走出去了,灶火也跟着走了,得称、牛路也往外走。秃子金也要走,霸槽说:你去哪儿?秃子金说:管事的都走了么。霸槽说:离了谁老队长还不埋啦?有毬本事哩?哼!就拍了一下手,说:院子里的人都听着,谁都要死,谁都要人埋哩,如果谁不想埋老队长的要走就走,都走完了,我把老队长背着送到坟里!
  霸槽这么一说,要走的反倒走不成了,却也不言传,站着不动。霸槽说:杏开,甭哭啦,你看么,大多数人都没走么,不走,咱就准备入殓。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说:在哩。霸槽说:你去喊朱大柜,这个时候了他昨还不来?再把善人叫来,他会唱开路歌,咱要把丧事办得隆重,让善人来唱一段。田芽说:支书年龄那么大了,你叫名字?霸槽说:名字就是让人叫的,咋不能叫?!田芽还要说什么,不说了,一摸嘴出院门走了。还走了立柱和答应。
  狗尿苔就跑去叫支书和善人了,他遗憾没有看到入殓,在早晨起来,婆就让他去中山坡上砍了许多柏朵,烧成灰,再把灰用烧纸包了,像一块块砖一样,说是入殓时要垫在死人的身下。然后就看着婆在准备着装棺的东西。杏开说要给她大的棺材中放上那个水烟袋,因为她大生前就好那一口,为此她和她大不知吵过多少次,现在大死了,让大带走他的水烟袋到另一个世界去吸,再没人唠叨了。杏开说着就哭,又把一个鞋甩子①(注:①鞋甩子:农村掸土的工具,像拂尘一样。)
  取出来,说也放到棺材里。婆说:娃,没有放鞋甩子的。杏开说:让大带上,让大带上!狗尿苔是见过杏开家的这个鞋甩子,核桃木把儿,上边是皮条子做的,他目睹过满盆拿鞋甩子抽打过杏开,抽打得杏开的胳膊上一道一道血印子。狗尿苔当时猜想,杏开还是恨着她大,让她大带走了鞋甩子就从此不再挨打了吧。这杏开,怎么就没哭昏在她大的灵堂上呢,是她让她大生了闷气才病的,也是她把牛肉没煮烂让她大卡在喉咙,唁,她要是个孝顺的,就应该不让霸槽来,霸槽来了应该在灵堂前打他骂他,让他给她大认罪才是,可杏开竟然允许了霸槽来,还让他管起了丧事!婆说:这甩子真的放不成,带皮子的东西都不能带,要不将来托生牛呀马呀的。杏开却哭了,说:我大一辈子还不是生产队的牛呀马呀?!婆说:他是给生产队当牛当马,在他手里恢复的瓷窑么,这大家都知道。要带,给他带几件瓷货去。婆便让狗尿苔把案板上的一个瓷瓶一个瓷碗去洗干净,放在了灵床头。这些东西,狗尿苔都没有亲眼看到如何放在棺材里去的,他也不知道死人放进棺后,大家如何围着棺材痛哭嚎叫。当狗尿苔领着善人满头大汗赶来,棺材已经砸钉完毕,也用麻绳捆绑好了,就停放在那里。
  三婶在说:给善人勺饭,给善人勺饭。
  三婶知道锅里早没有了饭,她偏还这么说,善人摆着手,说:不用,不用。三婶说:真的不用,你吃过了?那给善人端水么,水呢,顶针,给善人喝口水!
  善人也没有喝水,他从怀里掏出两个木板条儿,低着头就绕了棺材转,转了一圈又一圈,转过棺材前烧纸的杏开身后,烧起来的纸火烤灼着他的那张瘦脸,他表情严肃。纸灰像黑蝴蝶一样在空中飞,有一朵就落在他的光头上,光头上的汗吸住了,竟不再脱离,也不见溶化,像是贴上了膏药。狗尿苔不知道什么是开路歌,古炉村以前死了人从没唱过什么,阴间的路还需要开吗?但霸槽知道善人是湖北襄樊人,那里讲究唱的,特意要善人唱唱,善人是应允了,却转着转着就是迟迟不开口。杏开一边把纸添在火堆上一边哭,眼泪吧嗒吧嗒滴湿了地面。狗尿苔到院子里去找个木棍儿,要帮着翻拨烧纸,刚一出门槛,善人就唱起来了。
  开路歌是从三皇五帝开天辟地唱起,一个朝代一个朝代往下诉说,这些狗尿苔一句也听不懂,甚至觉得善人是在哄弄人,可能自己也记不得那么多的词,嘴里像噙了核桃,只是拖着腔调在哼哼。狗尿苔把木棍儿拿进来也跪在杏开身边,拨了一下纸灰,还说:这唱的啥呀!善人突然(口邦),(口邦)(口邦),敲重了木板条儿,口齿清楚地唱了:人活在世上有什么好啊,说一声死了,他就死了,亲戚朋友都不知道!亲戚朋友知道了,亡人已过了奈何桥。(口邦),(口邦)(口邦),(口邦)。哎阴间的桥和阳间的桥不一样,三尺的宽来呀,万丈的高,两边有着泡泡钉,中间里抹上了滑油胶,大风来了摇摇地摆,小风吹来是摆摆地摇,有福的亡人桥上走呀,无福的亡人就落下了桥……善人的声显得苍老,甚至沙哑,像来回拉着漏气的风箱,也像是敲着破锣,院子里全寂静了,都进来看,惊讶着善人在古炉村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有听见过唱呢,他唱得那样的凄凉和悲苦。唱着唱着,善人在流泪,听着的人也在流泪。天布的媳妇在洗那个大筒子锅,锅开始漏水,先是一滴一滴,再就是一条线的流,把灶膛里的炭灰全浇湿了。明堂蹴靠着柿树吃烟,觉得脊背怪怪的,转过身来,柿树桩那个疤结上往外渗汁,汁有些暗红,他抠了抠那疤,一股子汁就顺着桩往下蠕动,像是一条蚯蚓。灵堂桌案上的蜡烛没人再剪烛芯,蜡油一下子流下来,流到桌案沿上,还要往下流着,却凝住了,如冰锥一样挂在那里。院门楼两边的墙上爬着蜗牛,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蜗牛,爬过了痕迹明显,纵纵横横,像是墙都在流泪。突然,牛铃在大叫:狗尿苔死了,狗尿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