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第2/3页)


  到了半下午,果然天上起云,云把太阳遮了,屹岬岭上生了雾。屹岬岭上生白雾,不是风就是雨,风是来了,风来了会不会雨也乘风而来?谢天谢地啊,雨终究没有下,风也不是大风,悠悠吹,正好扬麦。男人们排成一行,木锨把麦粒扬得特别高,要扬到天上去,人好像在说:把麦贡天,把麦贡天!麦粒从半空又落下来,雨一样的,好像天在说:麦留给人,麦留给人!麦糠斜着飘,麦粒垂直落,麦粒堆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人们都是浑身汗水,麦糠沾上去像有嘴,咬得脸红脖子红,妇女们用帕帕捂严了头,男人们却在脱,脱光了上衣。迷糊的筋条一根一根凸着,肚皮子很薄,能看到里边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半香说:你把饭吃到哪儿去了?迷糊说:就是没啥吃才瘦成这样的么。半香说:都是生产队一杆秤分粮哩,谁比你多分了?你看看老顺,比你岁数大,也不至于是副排骨!迷糊说:老顺吃来回哩,我吃谁?半香说:你想吃谁哩?大家就哈哈地笑,说:吃他自己的手哩!迷糊反不上话来,去桶里喝水,霸槽却在那里用瓢喝,一口一口在喝,迷糊说:霸槽,你又不是秃子金,这热的了也捂个帽子?霸槽冷冷地说:我有么,我不捂?!迷糊斜扳了桶去喝,声大得像牛饮,还噎住了。
  一直到了天黑多时,麦子总算扬净了,人人已饿得前腔贴了后腔。但明日干什么,是先收割后塬上那十八亩地里的麦,还是再把前河滩地里割倒的麦背回来碾打,而且,前河滩地里麦谁去看守,打麦场上的扬出来的麦粒谁又看守,那扬出的麦糠是先堆在场边还是运到牛圈棚去存起来给牛做饲料,这些活都得安排。天布说他和磨子商量商量,而让迷糊、跟后晚上就睡在打麦场上,现在先回去做了饭吃,吃了饭来了大家再收工。牛铃过来摇着狗尿苔说:你膝盖还疼不,你以为当圣童赢人呀,让我去跪那儿我还不去哩。狗尿苔说:不敢摇,一摇我眼前都是火星子!又说:你晚上敢不敢去前河滩地看守麦去,你要去,咱俩给天布说说。牛铃说:前河滩地有鬼哩,田芽大白天头往沙里钻哩,晚上才害怕。狗尿苔就去把善人拉到一边,悄声说话。
  狗尿苔说:我想问你个话哩?善人说:啥话?狗尿苔说:你说这世上有鬼吗?善人说:有呀。狗尿苔说:鬼在哪儿?善人说:你想看鬼呀,想看鬼,几时我让你看。狗尿苔说:还真有鬼,那咋看哩?善人说:半夜里你坐在十字路口,用白纸包住脚,头上顶一张白纸,纸上放一块草皮,草皮上点一炷香,一会儿鬼就来了。
  狗尿苔原以为善人在吓他,没想善人认认真真给他说,狗尿苔就害怕了,才要过来对牛铃说不要请求晚上去前河滩地看守割掉的麦子,牛铃却在远处和麻子黑吵了起来。牛铃在麻子黑穿衣服时看见了那枚像章,突然一把抓了就走,被麻子黑拉住又夺了过去,牛铃就说那像章是我的,骂十个麻子九个怪,一个不死都是害,麻子黑扇了一个巴掌,说:你再骂,看我把你舌头抽出来!众人就拉开了牛铃,麻子黑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给铁栓说:铁栓,晚上咱去前河滩看守麦去,你给咱弄一瓶酒!
  狗尿苔没有过来安慰牛铃,甚至有些幸灾乐祸。他去场边树下取了那节火绳装在怀里,又去收拾水桶,就在刚把桶里剩水倒出来,乜眼看牛铃时,却无意间发现提前要回去做饭吃的迷糊并没有从场边拿了他的木锨离开,而是从麦粒堆上走过来,在麦粒堆上还踩了一下,麦粒就埋没了鞋,然后晃着身子走出打麦场。狗尿苔知道这是迷糊在偷生产队的麦子,那么大的鞋,回去能倒出半斤麦粒吧。
  哎。哎。狗尿苔叫了两下,当大家都看着他时,他又不叫了,灶火问:哎啥哩?狗尿苔说:一个萤火虫!是有一只萤火虫,而且很快有了无数个萤火虫,这些虫子飞着却带着一盏灯自己给自己照路。狗尿苔在心里骂着迷糊,猛一挥手,萤火虫就掉在地上,连续捉了三只,去场边的六升家厕所墙上爬着的南瓜蔓上摘了一朵南瓜花,把三只萤火虫装进去,做成了灯笼,花灯笼就发着粉红红的亮。六升家的房子挡住了升上来的月亮,打麦场中间的木杆上挂着了才点起的汽灯,光也耀不过来,厕所那里黑乎乎的。狗尿苔就提着花灯笼,他觉得打麦场的人看不见他,肯定能看见花灯笼,他们要疑惑空中怎么无牵无挂地有了一个大的光团,但他们哪里就晓得这是他提着花灯笼!
  遗憾的是谁也没朝六升家厕所这边看。
  场上的人开始把碾出的麦草在那里堆麦草集子,堆起了两个,都累得张着嘴,可怜得像河里捞出的鱼。狗尿苔又回到了场上,却发现几乎所有歇下的,并不是坐在场边的碌碡上,他们从麦草集子那儿过来坐在了麦粒堆上,或者在麦粒堆上躺下伸懒腰。三婶坐下后在腰里抓痒痒,顺手将一把麦粒放在了裤腰里。上了年纪的妇女都是扎了裤管的,在裤腰里塞进什么都不会漏下来。连三婶都是这样,狗尿苔惊讶着,也估摸所有人恐怕多多少少都在偷拿生产队麦粒,他庆幸着自己在迷糊走时没有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