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第3/3页)


  隔壁护院的老婆出来倒药渣子,瞧见狗尿苔趴在铁栓家的院墙上,就说:你干啥哩,人家没在家,谋算着进去偷东西呀?
  狗尿苔说:我啥时偷过人?
  护院的老婆说:你是不偷人,可你和牛铃一起了,牛铃就手脚不干净哩。
  狗尿苔这才不烦护院的老婆了,说:护院伯病好了吧?
  护院老婆说:狗尿苔嘴乖!吃药不济事么,请了善人来说说病。
  狗尿苔说:啊,请了善人!
  就进了院,果然上房门开着,护院坐在一个蒲团上,善人也坐在另一个蒲团上,他们正说着话。狗尿苔不敢惊动,悄没声地坐在上房台阶上听。
  善人本来不应该是古炉村人,先是在洛镇的广仁寺里当和尚,社教中强制着僧人们还俗,公社就把他分配落户到了古炉村,住在窑神庙里。他不供佛诵经了,却能行医。他行医一是能接骨,平日没事了就坐在那里把一个瓷瓶敲碎,搅拌在谷糠里装到一个布袋去,然后双手伸在布袋里再把瓷瓶复原。二是给人说病。病能用嘴说好,先是狗尿苔觉得奇怪,连村里大多数人也都不信,但后来听说善人真的就说好了许多病。护院在村里算是家境好的,他家的院墙不是废匣钵砌的,清一色的砖,连灶房上的烟囱也不是裂了缝的陶瓷,是青砖。护院在村里就很高傲,和邻居们关系紧张,甚至连家人也处不和,一大家人各自为政,是个苦恼家。他肚里长了一病块,在下河湾医疗站扎针没好,到洛镇卫生院吃中药西药还是没有效,日见沉重,一天吃不进了半碗饭。
  狗尿苔听到善人在说:你的性子是木克土,天天看别人不对,又不肯说,暗气暗憋,日久成病么。你要想病好,就得变化气质。要不化性,恐怕性命难保!你要练习着见人先笑后说话,找人的好处,心里才能痛快,病才能好。护院就说:你到古炉村不长日子,平日咱又不接触,你咋就知道我的习性?善人说:要么我咋能敢给人说病?护院说:我这人没上过学,比不得霸槽和水皮,连守灯也不如,可我却瞧不起他们的本事,甚至支书和队长处理些事,我也不是全都服气,我平素是爱找人的毛病。善人说:我常研究,怨人是苦海,越怨人心里越难过,以致不是生病就是招祸,不是苦海是什么?管人是地狱,管一分别人恨一分,管十分别人恨十分,不是地狱是什么?君子无德怨自修,小人有过怨他人,嘴里不怨心里怨,越怨心里越难过。怨气有毒,存在心里,等于自己服毒药。好人不怨人,怨人是恶人;贤人不生气,生气是愚人;富人不占便宜,占便宜是贫人;贵人不耍脾气,耍脾气是贱人。若是把人比做一棵白菜,生气是受了风灾,抱屈就是生蛆了,耍脾气就是被雹子打了。护院,护院,你听得进吗?护院说:我听得进。但狗尿苔听不进,台阶的石头缝里一只蚂蚁爬出来,摇了摇头上的须,好像在说话,可没有声音,狗尿苔就听不来,却见几十只蚂蚁列队爬出来,都一样的步伐,像是在操练。护院的老婆就坐过来了,手里握着两颗鸡蛋,说:你不给善人煮荷包蛋,白听呀?!狗尿苔说:善人说的是啥?护院的老婆说:他说伦常道。狗尿苔更听不明白什么是伦常道,听到的是有人在吵闹。狗尿苔一听到吵闹,耳朵就动起来,说:像是队长和霸槽吵哩?护院的老婆说:霸槽和杏开耍好哩,他能和满盆吵?是土根声,土根吵哩。狗尿苔又听了听,还是听出是霸槽和队长在吵,便站起来往院外走,身后的善人还在说:你要能认不是,找好处,好好往回归。狗尿苔已经走到巷中,看见一只狗急急跑着,突然停在一棵树下。狗尿苔说:在哪儿吵的?狗却乍起后腿撒了一泡尿。
  狗尿苔转了三条巷子,原来霸槽就在土根家门前的场子上,那里站了好多人,奇怪的并没有队长,土根在和马勺田芽嘁嘁啾啾,一边说一边看着霸槽。霸槽呢,啊霸槽他明明看见了狗尿苔,他并没有招呼,却把刚刚路过的水皮叫住。
  霸槽说:水皮,看啥书哩?
  水皮手里拿着一本书,亮了一下书皮。
  霸槽说:还是那课本?
  水皮说:书要不断地念么。
  霸槽说:哪儿不会,你问我。
  水皮说:我考你,第三十七页有鲁迅,被称为三家,哪些家?
  霸槽说:思想家,文学家,还有什么家?
  霸槽和水皮一说起书上的事,旁观者就都不说话,但狗尿苔不可理解的是霸槽刚刚吵过架,惹得来了这么多人看热闹,他竟然又没事似的。而且,书上是个什么人呀,连霸槽都回答不了!就凑近去,一看,书上是个老汉照片。水皮说:狗看星星一片明吧!狗尿苔却说:我知道,是老人家!
  水皮和霸槽都噗地笑了,笑得唾沫溅了狗尿苔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