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第2/6页)

终于有一天,是个阴天,风刮得呼呼响,柳树、槐树和杨树披头散发,巷道里的鸡羽毛翻着,像毛线缠成的球都在滚。夏天义把夏家所有的孙子、孙女们都叫到了七里沟;文成在家里睡觉,不想去,不去不行。夏天义黑着个脸,手里提着一节麻绳。一路的风吹得孩子们蓬头垢面,他们在七里沟的石坝前,没有坐,都站着,听夏天义讲夏家的祖先怎样从湖北沿汉江逃荒而上,翻过了秦岭,在这个四面环绕的小盆地里开垦出第一块地,又怎样先有了东街的村子,待到清朝以后外姓不断进来,才逐渐有了中街和西街。孩子们听了并不感到震动,却埋怨祖先逃荒逃的不是地方,为什么没去关中大平原呢,没去省城呢?夏天义说:“放屁!”文成说:“就是没选中好地方么!在关中平原上葱长得二尺高,咱这儿撑死才五寸高。还不让人说!”夏天义说:“狗东西,倒怪起祖先了?没祖先哪有你?!”文成说:“生娃都是寻乐的副产品。”文成这话,说得文绉绉的,夏天义一时还没听清,等醒悟了,气得拿眼睛瞪文成,但文成说的也还有点道理,他就忍了忍,又讲当年他们这一辈人如何修河滩地,所有的男劳动力,没有谁的肩上不被杠子磨出一块死肉的,又如何在坡塬上建大寨田,仅一个冬天,俊奇他娘在坡塬上捡穿烂的草鞋,就捡了三千二百双,又如何在水库上干吃着稻糠子炒面抬石头,连水都喝不上。文成又说:“水不是用河装着吗?”夏天义说:“你咋啦?你咋啦?唵?!”文成不敢插话了。夏天义又讲修河滩地,伤了多少人,建大寨田又累病了多少人,而他的大哥,也就是孩子们的大爷死在了水库工地上。孩子们已经知道那一段历史,但他们也听说了二爷当村干部的时候,县上原准备征用清风街的地,要把县煤矿上的煤运来建炼焦炭的基地,而二爷以清风街耕地面积少为由带头抵制,结果炼焦厂移到了八十里外的赵川镇。他们说:“人家赵川镇已经是座城了!”夏天义说:“是城又怎么着,那里到处都是煤,人去了要尿三年黑水的!”他们说:“上海当年被外国人占了,现在又怎么样?”夏天义说:“你们这些猪狗王八蛋,帝国主义侵略有理有功啦?谁给你们灌输的这种思想?!”夏天义发了火,不讲话了,他要用劳动来改造他们。他让赵宏声把那副对联用红油漆写在了七里沟的崖壁上,然后用红油漆将沟里的大小石头都标上一到二十的数字,让孩子们去把这些有数字的石头往坝上抬,而他就在坝址上验收,必须每人一天抬够三百分。夏天义说,这种计量法就是当年他们修河滩地修水库时采用过的,那时吃的啥,喝的啥,一天要抬够六百分的!

孩子们当然要偷懒了,他们暗中用布头蘸着还未干的红油漆涂改数字,往往将写有2的石头改成8或12。夏天义并未觉察,奖赏着他们,就钻进草棚里要给他们生火烤洋芋吃,一人吃三个。

把孩子们赶到七里沟劳动,本家的媳妇们不大愿意,但当面不敢说。文成是父母离婚后总逃学,他娘拿扫炕笤帚打着赶不到学校去,在七里沟抬了几天石头,回来喊肩疼腿疼,他娘说:“你爷是教育你哩,看你还上学不,再不上学,将来就抬一辈子石头!”梅花对小儿子去七里沟抬石头虽不高兴,却也没多阻止,因为小儿子在家不听话,让夏天义管管也好,而且回来还能带些北瓜。我们在七里沟垫出来的地上种了很多北瓜,北瓜结得很大,夏天义常常回来摘一个就送给了街上碰着的人,夸耀说这是七里沟的北瓜,随便撂了几颗子儿就见风长,瓜蔓都一丈长,瓜结得一个筛箩一个筛箩的。梅花的小儿子每次回来拿一个北瓜,夏天义没有吭声,但夏天义没有想到的是就因了北瓜又生了一肚子的气。

说起来都是三踅惹的。三踅的媳妇一直不生育,按清风街的风俗,在媳妇生日的那天,若有人能把瓜果偷偷塞在炕上的被窝里,就预示着能怀上孕的。三踅经过了白蛾的风波后,老实地回家过日子,也请中星爹给他算能不能生儿生女的卦,中星爹让三踅写一个字来,三踅写了个“牛”字,中星爹说:“恐怕生不了。”三踅问:“为啥?”中星爹说:“生字缺了下面一横,就成了牛而不是生了。”三踅说:“唵?!”中星爹说:“牛是有地耕了才有牛的价值,可你这牛没地,事情不怪你,怪你媳妇。”三踅当下骂媳妇:“把他娘的,她给我凶哩!”又问中星爹有没有禳治的办法,中星爹说明日你把你媳妇叫来,这得检查检查。三踅回来,并没有领媳妇去检查,他在大清堂里对赵宏声说:“他是让我送礼哩,这老东西!我让媳妇去检查什么,让他在媳妇身上摸呀?老流氓!”赵宏声便记起了老风俗,让他在媳妇生日那天叫人往炕上塞瓜果。三踅说:“那你给我家塞么!”赵宏声说:“这得娃娃们干。你肯买条纸烟,记住,要好纸烟,我会让你满炕都是瓜果!”三踅就买了一条纸烟,赵宏声在晚上给了文成一袋核桃,如何如何交代了,文成他们在第二天将八个大北瓜揣在怀里去了三踅家。三踅当时在家,心下明白,故意不理会,等他们把北瓜塞在炕上的被窝里了,出来每人发了一小包花生。夏天义发觉北瓜少了许多,问到我,我说了原因,夏天义说:“三踅是个害祸,让再生个害祸呀!”虽没骂文成,却再摘了北瓜叮咛我给秦安家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