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第3/4页)

该说说我在这一天的情况了,因为不说到我,新的故事就无法再继续下去,好多牛马风不相关的事情,其实都是相互扭结在一起的。这一天,太阳灰着,黑色的云一道一道错落,整个天空像一块被打砸过裂开纹路的玻璃,又像是一张蛛网,太阳是趴在网上的蜘蛛。我们照例在七里沟劳动,你说怪不怪,那棵麦苗,就是夏天义在下冰雹时用竹帽护着的那棵麦苗,已经长到两乍高了。按时节,麦苗露出地面后,最多长四指高就不再长了,一直要等到明年的春上才发蘖起身的,但这棵麦竟见风似长,它长到两乍高了!我没有见过,夏天义活了七十多岁他也说没有见过。麦苗离那棵树不远,树上的鸟仍是每日给我们唱着欢乐的歌,这三样事是七里沟的奇迹,我们约定着一定要保护好。许多秘密,不能说破,说破了就泄露了天机。我想到这点的时候就看着哑巴,想着哑巴一定在前世里多言多语,今世才成了哑巴。我刚刚这么想,哑巴开着的手扶拖拉机突然间就熄火了,怎么捣鼓都捣鼓不好。夏天义骂了一顿哑巴,就让我回村找俊奇,因为俊奇以前在农机站做过修理工。我跑回到清风街,怎么也找不着俊奇,俊奇娘听说是夏天义让我来找俊奇的,拉了我的手问七里沟中午还热不热,一早一晚是不是冷,又问夏天义身子骨咋样,啰啰嗦嗦,没完没了。我哪里有时间和她说这些?!又到了中街去找俊奇,才知道俊奇是收过了赵宏声家的电费后再到新生的果园里收电费去了。命运是完全在安排着我要再一次见到白雪的,我往果园去,路过万宝酒楼前,猛地头上一阵湿,以为是下雨了,抬头一看,二楼的阳台上立着河南人马大中,还有小炉匠的儿媳妇,那女人抱着两岁的男孩,男孩撒了尿了,从空中洒下来。我说:“哎,哎,把娃咋抱的?”那女人忙把孩子移了个方向,马大中嘎嘎大笑,他牙上满是烟垢,张着的是黑嘴。我有些生气了,那女人却说:“引生,娃娃浇尿,喜事就到。你有好事了哩!”清风街是有这种说法的,也亏她这话吉利,我没再怪罪,低头走了,却寻思:我会有啥好事?!到了312国道,路过砖场,看见三踅蹴在窑门口拿着酒瓶子往嘴里灌,他没有喊我过去喝,我也没理他,快步跃上了通往西山湾的岔路,要抄近道往果园去,一举头就眺见远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影,立马感觉那就是白雪了。

白雪在去了西山湾后,她站在村口却犹豫了,是应该去百胜的坟上将箫埋在那里,还是去那个石头砌起的矮墙独院看望年迈的百胜娘?她徘徊来徘徊去,决定了还是去见百胜娘。便在村口的商店里买了一袋奶粉和两包糕点,低头往独院敲门。门楼明显比先前破旧了,瓦槽里长满了草,百胜死时贴在门框上的白纸联依稀还残留着一些。白雪禁不住一阵心酸,闭目沉思了一会儿,使自己平静下来,开始拍门上的铁环。哐啷哐啷。她已经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但脚步声是从院子里响进了屋去,就是没有作应。她继续拍门,轻声地叫:“姨!姨!”她又听到了沙沙的声,隔着门缝往里一瞧,门缝里也正有一双眼睛往外瞧,然后门吱地开了,老太太一把将白雪拽进去,说:“是白雪哇!”院门又关上了。

老太太头发像霜一样白,鼻子上都爬满了皱纹,双手在白雪的脸上摸。摸着摸着,看见了白雪拿着的箫,脸上的皱纹很快一层一层收起来,越收脸越小,小到成一颗大的核桃,一股子灰浊的眼泪就从皱纹里艰难地流下来。白雪在风里拥住了老人,她们同时都在颤抖。老太太很快又松开了手,她说:“白雪你看我来了?我只说我没福见到白雪了。白雪你来看我了!”白雪也流了泪,老太太竟替她擦了,两人上了屋台阶。门槛外的竹竿上晾着一块破布,破布上有一摊像鸡蛋花一样的粪便。白雪没有多想,推开了堂屋门,迎面的柜盖上立着百胜的遗像,百胜在木框子里微笑着。她咬着嘴唇一眼一眼看着走近去,她感觉她是被拉了近去,将箫轻轻横放在了相框前。她没有出声,心里却在说:百胜,我把箫给你拿来了,我知道你离不得箫的。心里还在说着,门外一只黑色的蝴蝶就飞进来,落在相框上,翅膀闪了闪,便一动不动地伏着。白雪打了个冷噤,腿发软,身子靠住了柜。

老太太并没有瞧见白雪的摇晃,她挑了东边小房门的门帘,说:“没事,是白雪。”白雪回头看时,门帘里走出来的竟是娘家的改改,怀里抱着婴儿。白雪呀地叫了一下,说:“嫂子你在这儿?”嫂子说:“姨是我娘的干姐妹。你不知道吧?百胜在的时候,我还说咱要亲上加亲了……”嫂子忙捂了嘴说:“你快来瞧瞧,这孩子是你保下来的!”白雪把孩子抱起来,孩子很沉,她说:“你这个超生儿,倒长得这么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