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这场雨整整下了三天,天气也随着凉起来,树叶发黄,开始脱落,蝉就一声比一声叫得短。播种过了麦子的地,结着一层薄盖,远看有了绿的颜色,近来却还是黄土,只有刺蝶草胖乎乎的,被人剜了回去做浆水菜。清理欠账的工作并没有结束,该交的主动交了,交不了的依然交不了,有的早早跑出去打工了,有的开始寻思出去。在家里待着的夏风,终日有人缠着,要求能被介绍到省城去寻个事干,夏风哪里有这份能耐,索性关了院门,在家里睡觉。夏天智趁机就嚷嚷编书的事,催督着夏风把秦腔脸谱一一拍成了照片。照片的顺序排好了,当然需要在每张照片前写些介绍文字,夏风就不懂了,夏天智便把白雪叫来,两人商量着写了两天。写完了,夏天智说:“书前边是不是还得有个序什么?”夏风说:“爹还知道序呀?”夏天智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呀?!你的书本本有序的,我也得有个序,你来写吧。”夏风说:“啥书么,还穷讲究!”夏天智说:“啥书?你说啥书?!”夏风说:“好好好,好书,好得很的一本书!我不懂你们的秦腔,只有你写了。”夏天智就戴了眼镜在家里写。他写文章呀,真是天摇地动,要把院门关了,不准谁打扰,要四婶把茶沏上,吃水烟的火绳点上,可他写一页了,不行,撕了,再写一页,还是不行,撕了,地上揉了一堆纸团儿。四婶笑话说:“你不是啥都能行吗,现在咋这难场!”夏天智恨了恨,却突然笑了,说:“我不会写文章,我却能养个能写文章的儿哩!”他想起了水兴的爹活着的时候好秦腔,希望能在水兴家找些什么秦腔方面的资料,去了水兴家,水兴说他爹记性好但不识字,家里哪里有书?灰沓沓地回来,对夏风说:“你能不能在省城寻个高人写个序?”夏风瞧着爹可笑,但又不敢说明,就说我先联系个出版社吧,听听人家意见。原本想搪塞过去,没想夏天智就立逼着夏风打电话联系,联系的编辑是夏风的一个朋友,竟然也想趁机游玩,不几日就来到了清风街。

来的这位编辑姓黑,还有姓黑的?人却长得白白净净,他来到的几天里,夏风领着把清风街四周的地方都游转过了。那天我在水塘里摸鱼,我是摸了鱼用荷叶包了,泥巴裹了,中午在七里沟要吃烤鱼的。正举着一柄荷叶走到小石桥上,远远看见夏风、白雪和那位姓黑的走过来,我先是把荷叶往头上一盖,我以为荷叶应该立即成为隐身帽的,我能看见他们,而他们看不见我。我就看见白雪的肚子已经隆起来了,走八字步。白雪能怀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呢?这我看不出来。来运也是怀了孕的,我能久久地盯着来运的肚子看得见肚子里的狗崽子,但我看不到白雪怀的是什么样的孩子。孩子如果模样像我就好了,我这么作念着。我这样作念不道德,很流氓,但我确实这样作念过。突然,白雪说:“那……”她是在说我,她发现了我后立即又不说了。夏风说:“啥事?”白雪说:“啊,没,没事。咱们回去吧,我有些累。”但夏风没有听白雪的,仍往小石桥上来。我知道事情要坏了,荷叶并没有隐住我的身,我一身泥水,我才不愿意一个脏兮兮的样子让夏风看着了鄙视我。我就举了荷叶,从桥上往河滩跳,荷叶应该像降落伞,我能轻轻地落下去的,真的,我就落下去了,没有骨折,只腿上碰了一块大青色。

我后来是一瘸一跛从河滩上桥那边土塬,走到七里沟外的312国道上才撵上去沟里的夏天义和哑巴的。夏天义骂我为什么来得迟,我说去摸鱼了,中午可以吃烤鱼的,他原谅了我。我那时肚子就疼了,这可能在小石桥上太紧张,肠子蠕动得快,我想拉稀。夏天义说:“要拉拉到沟地里!”我们以往在路上有屎有尿了,都要一直憋着到沟地里拉。我就憋着。憋屎憋尿那是艰难的事,我使劲地憋,但终于憋不住了,就在路边拉了起来。夏天义又骂我没出息,还干什么呀,连个屎尿都憋不住!他和哑巴生气地前边走了。我拉了屎,觉得很懊丧,拉完了立在那里半天没动,但我用石头把那堆粪砸溅飞了,我的屎拉不到沟地里,谁也别拾了去!

我搬了石头砸我的粪,砸下一个石头,再砸下一个石头,石头却哗啦哗啦全从空中砸下来,这是天上下起冰雹了。五月六月天上常常下冰雹,但到了秋季了还下冰雹,这是我没有经过的。冰雹有云豆颗大,也有的像算盘珠大,落在身上又冷又疼。我急忙往沟里跑,远远地看见夏天义和哑巴仍在那里搬运石头,夏天义竟然没有戴那顶竹皮子编的帽子,帽子放在那块地上,自己却光着脑袋。石头太大,他只能把一个石头掀起来,翻一个过儿,再掀起来,翻一个过儿,吭哧吭哧的声传得很远,似乎满山沟都在喘气。突然间我觉得所有的石头都长了腿,争先恐后地往那截坝上跑。夏天义也是一个石头,就在石头群里,天上的冰雹在石头上蹦溅,发着脆响,而只有在夏天义的头上发着木声。我跑过去喊:“你咋不戴帽子呢?你咋不戴帽子呢?”去地上取那帽子,夏天义扑过来护住了帽子。竹帽下边苫着的是一棵麦苗,独独的一棵麦苗,才拱出了地皮,嫩得只是一点绿。他说这是他特意种下的一棵麦,他要看看这颗麦能不能长,能不能长得指头粗的杆子,结一尺长的穗子?!他这么给我说的时候,再也没有在路上训我的那股凶气,目光甚至在取悦我,但一颗冰雹就咚地落在他的鼻子上,鼻子便出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