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一天下午,刘新生请了夏天义到他的果园里察看树木病情,因为许多树叶子莫名其妙地都枯黄了。夏天义去了,发现是一种虫子隐身在树根的土里,白天你看不见,晚上顺着树根上来咬噬树皮,就建议用石灰浆涂抹树身。新生和陈星是互不往来的,夏天义又怕新生不会将治虫的办法传授给陈星,就离开了新生的果园又到了陈星那儿。果然陈星的果园里也枯死了好些树,正愁得挠头,见夏天义这么关心他,又感激夏天义从未干涉过他和翠翠的事,便一定要留夏天义喝酒。夏天义喝酒喝到了八成,吼着秦腔往家走:“将八台平落在背街哎上,包文公下轿来细观端详。”没想用力过猛,一吼门牙就掉了一颗,拾起来包着,词儿是不唱了哼哼曲调:

才走到铁匠铺门口,却见土地庙那儿拥了一些人。

有人喊:“老主任来了!”夏天义不唱了,倾着腰走过去,壅在后脖子上的酱红色肉褶子嘟儿嘟儿地抖。

夏天义站到土地庙前,庙墙上贴着一张纸,纸上写着黑字,一激灵,酒醒了,说:“谁贴的?唵,‘文化大革命’过去多少年了,谁还在贴大字报?!”旁边人说:“不是大字报,这字写得小。”夏天义说:“字大字小还不是一样?”伸了手就要撕。旁边人按住,说:“老主任你看看是啥内容么!”夏天义眼睛花了,又是傍晚,看不清,摸摸怀里也没有带眼镜,便有人小跑去了铁匠铺把铁匠额颅上的镜子取来,夏天义一边看一边念出声。夏天义当村主任的时候从来看报纸或者看乡政府的什么通知都要念出声的,当下念道:“村里的毛主席,老子是第一;池塘里的青蛙,不开口,哪个虫儿敢出声。不要民主,只为权;为了将来成大款。不淤七里沟,还换七里沟,吃瓦片,屙砖头,李鸿章是你祖;养鱼送领导,还想往上走;老百姓,皮包肉,生活够苦,麦糠里榨油;某些人,挣一分;某些人,花一角;有些人想承包,干得男女事;小人反而更吃香;问:究竟怎样才是共产党?不改名和姓,张引生写的,不怕·咬了腿。”念完了,说,“这是引生写的?”旁人说:“引生没了·,当然不怕咬了腿。”大家就笑。夏天义说:“把残废当笑话呀?!他写的这是啥意思?”旁人说:“写着要换七里沟,你不知道呀?君亭用七里沟换水库的四个鱼塘哩。”夏天义说:“胡说啥的,水库是水库,清风街是清风街,清风街的地方谁有多大牛皮就换呀?”旁人说:“不在朝里了,你不知朝里事。”夏天义说:“我还是不是村民啦?”说着把小字报揭了下来。众人都以为夏天义要把小字报撕碎呀,夏天义却把小字报叠起来装在了怀里,说:“散伙!都散伙去!”

现在我交代,小字报就是我张引生写的。那天我给丁霸槽和夏雨帮工,拿八磅锤砸一块石头棱角,听丁霸槽说:“穿得恁漂亮!”我以为是白雪来了,扭头一看,是金莲,她穿了件短袖,胸部挺得高高的。丁霸槽说:“只准我看,你不要看,好好抡锤!”我又抡锤,心里说:“臭美!”金莲却蹦着蹦着过来,说:“漂亮吧?!”和丁霸槽说话。我原本不愿听他们说什么,偏偏金莲说起君亭和水库签了合约的事,我就忍不住了,说:“拿七里沟换鱼塘呀,这是李鸿章割地卖国么!”金莲说:“你嘴里吃屎啦,恁臭呀,你听谁说的?”我说:“你说的呀!”金莲就翻白眼,说:“我什么时候说的?”我说:“霸槽,你作证,是不是她说的?”丁霸槽说:“说什么了,我咋没听见?”哇,世上咋有这种人!我说:“霸槽,这工我不给你帮了!”丁霸槽说:“不帮了好,我省下一顿饭了!”我拿了炭在墙上写:“君亭太霸道!”丁霸槽拿锨把字铲了,说:“要写到你家墙上写去!”我说:“丁霸槽,我以为你是个泰山石,你才是个土圪垯!你怕啦?”丁霸槽说:“我怕。”我说:“我不怕!”丁霸槽说:“你是疯子你当然不怕。”我离开了丁霸槽家往回走,走过了大清堂,赵宏声在门口换对联,新对联上写着:“只要囊有钱,但愿身无病。”我小声说:“虚伪,虚伪,都没病了,你囊里哪有钱?”赵宏声就说:“引生你说啥?”我没回答他,心里却萌生了写小字报的念头。我就进去给赵宏声说了七里沟换鱼塘的事。赵宏声眼睛睁得铜铃大,说:“你不会是在说疯话吧?”我说:“宏声,是不是我又犯病了?”赵宏声说:“你看屋里那个炮泡,是圆的还是方的?”屋里吊着一个炮泡,从屋后门看过去,后院厦房根一排牵牛花萝整整齐齐地顺着墙皮往上爬,已经爬上了墙头,一只鸡在那里啄蔓上的花,往上一蹦,啄一口,再往上一蹦,还啄一口。我说:“圆的。”赵宏声说:“你没疯。”说完了,还看着我,又说:“可怜了你引生还这么激动!”我说:“不光我激动哩,好多人听了都会激动哩,那咱们给君亭写小字报!”赵宏声说:“写小字报?你写!”我说:“我文墨没你深。”赵宏声说:“你写,我给你改。”他把笔墨纸砚给我。我就写了。我本该详详细细说七里沟换鱼塘划不来,这划不来的事情后头肯定有黑幕,但我还是写成了四六句儿,我是要尽量写得有文采而不至于让赵宏声笑话。我让赵宏声改,赵宏声说:“好着哩!”他却不改了。我让赵宏声和我一块把小字报贴到土地庙墙上去,赵宏声走到半路说要上厕所,竟从厕所后墙上翻过去跑了。赵宏声讲究他最有文化,文化人咋这么软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