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3页)

苹果已经没有了多少,夏天智脸上不是个颜色,把鸡蛋一小纸盒一小纸盒装好数数儿,又不够了几盒,那个乐师说:“是这吧,昨儿夜里回去的就都不给了,留下来的每人两盒正好!”夏天智说:“这使不得的,大家都辛苦了嘛!”就去了卧屋和四婶商量着把收礼来的被面给留下的这些人一人一个。四婶说:“村上的事,都揽着?这一个被面是多少钱啊?!”夏天智说:“说是村里包场,还不是来给咱家演的?你要那么多被面干啥?!活人活得大气些,别在小头上抠掐!”四婶说:“你愿意咋办就咋办吧。”脸吊得多长。夏天智拿了六七条被面,要出卧屋门了,说:“是粉就搽在脸上,你往喜欢些!”出来把被面送给演员。演员推辞了半天,到底接受了,院子里一时气氛活泛,然后坐了丁霸槽开来的手扶拖拉机上了路。

手扶拖拉机开出了巷口,经过街上,又拐上了312国道,这些我都看到了。看到了,心情就不好,因为演员们一走完,我就没有理由再去夏天智的家了。一时灰了心情,懒得和三踅他们说话,拧身要走。三踅说:“新生还没来哩,你走啥?”我说:“我管毬他承包不承包哩!”三踅说:“战争年代你狗日的是个逃兵哩!”我说:“战争年代?那我就提了枪,挨家挨户要寻我的新娘哩!”我才说完,见一人牵着一只羊从巷口出来,紧接着夏天礼在后边撵,把牵羊人喊住了。夏天礼说:“老哥,账不对哩!”牵羊人说:“三百元一分没少啊?!”夏天礼说:“羊是三百元,缰绳可是麻搓的,光那个皮项圈我就花了五元钱!是这样吧,你再给八元钱。”牵羊人说:“这,这不行吧。”夏天礼说:“不行那就没办法了。”动手解起羊脖子上的缰绳。牵羊人说:“我服了你了,好好,我再给你五元钱,可我现在身上没钱了,过几天我来清风街赶集,把钱给你补上。”夏天礼就朝我们这么看,我们都笑他,他就给我招手。我近去了,他说:“这是引生,你认识不?”牵羊人说:“疯子引生我当然知道。”他认得我,我不认得他。夏天礼说:“引生作个证,三天后你把钱可得补上啊!”那人把羊牵走了。夏天礼问我:“拥那么多人干啥的?”我把新生果园的事说了一遍,没想他拧身就走。我说:“三叔你咋走啦?”他说:“我没那闲工夫!”我说:“三叔往哪儿去?”他说:“茶坊赶集呀。”我这才注意到他提着那个黑塑料兜。我说:“银元现在是啥价?”他回过头来,看起我,一巴掌捂了我的嘴,低声说:“你胡说些啥?”我没胡说。夏天礼长久以来偷偷在做贩银元的生意,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我是在茶坊村的集市上瞧见过他和一个人蹴在墙根,用牙咬一枚银元哩。夏天礼还捂着我的嘴,说:“这话你给谁说过?”夏天礼这么说,我也就乖了,我说:“我……我说啥了?”夏天礼说:“你说你说啥了?”我说:“我说我雷庆哥孝敬你,给你买了头羊让你喝奶哩,你咋把羊卖了?”夏天礼就笑了,说:“我恁奢侈的,让人骂呀?!”看见路边的水渠里有一个苹果,捡起来擦了擦,放在了提兜里。

夏天礼走了,我还站在那里,我觉得我是一个皮球,被针扎了一下,气就扑哧放了。中街刘家的那两个傻子娃从牌楼下过来,争论着天上的太阳,一个说是太阳,一个说是月亮,他们拦住了一个过路人,那人说:我不是清风街的,不太清楚。我连笑也没有笑,闷了头往伏牛梁去。伏牛梁是县上“退耕还林”示范点,那里的树苗整整齐齐的,树干上都刷了石灰,白花花一片,树林子里有我爹的坟。我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爱到我爹的坟上,给我爹说话。我就告诉爹:“爹,我爱的女人嫁给夏家了!为什么要嫁给夏家呢?我思想不通。她白雪,即便不肯嫁给我,可也该嫁得远远的呀,嫁远了我眼不见心不乱的,偏偏就嫁给了清风街的夏家!”我爹在坟里不跟我说话,一只蜂却在坟上的荆棘上嗡嗡响。我说,爹呀爹,你娃可怜!蜂却把我额颅蜇了,我擤了一下鼻,将鼻涕涂在蜇处,就到坟后的土坎下拉屎。刚提了裤子站起来,狗剩过来了。狗剩是苦人,勤快得见天都拾粪,日子却过不到人前面,听说好久连盐都吃不上了。我本来要同情他的,他竟然说:“引生,你那水田里的草都长疯了,你咋不去拔拔?”我就来气了,说:“你有空的时候你去拔拔么!”他说:“你以为你是村干部呀?!”我说:“你要不要粪?我拉了一泡。”他拿了锨过来,我端起一块石头,把那泡屎砸飞了。

夏天智在送走演员后就睡了,一直睡到中午饭后。四婶做好了饭,就收拾着去西街亲家的礼物,问白雪该去几家,白雪说,族里的户数多,出了五服的就不去了,五服内的是六家。四婶只准备了五家,糖酒还有,挂面却不够了,就把五份挂面又分成六份,重新用红纸包扎。夏天智睡起来坐在炕沿上看四婶包挂面,问夏风:“东街口还闹腾哩?”夏风说:“吵了一锅灰!君亭和秦安也去了,新生拿来了合同,合同上是秦安盖的章,君亭就发脾气啦。君亭一发脾气,秦安支吾得说不出话,浑身就起红疙瘩,病又犯了。”夏天智说:“给我点纸媒去!”夏风点了纸媒,夏天智呼噜呼噜吸了一阵水烟。夏风说:“我君亭哥像个老虎似的,脾气那么大?我看他把秦安就没在眼里拾,既然是秦安盖了章,也得维护秦安呀,当着三踅这伙人的面,让秦安下不了台。”夏天智又是呼噜呼噜吸了一阵烟,说:“你在城里,你不知道,农村这事复杂得很哩……”却不往下说了,侧着耳朵问:“啥响?是打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