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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英又说:“你是不愿在我叔叔手下干事吗?我叔叔我也对他有意见的,可他毕竟也不像别人说的那样不好。我这话你信不信?不信也由你。你到货栈去,他也不直接就管着你呀!你是不是还在嫉恨我?我是说过你的不好听的话,那也是我有我的难处呀!”英英的话,竟使小水有几分感动了。她说:“英英,你不要说这些了,我都不是这些原因,我现在哪儿也不去的,我不怨天不怨地,不恨你也不恨金狗,我只怨恨我自己。我就在家里,安安顺顺过我的日子呀!”英英看着小水,看了半天,摇着头表示遗憾。

小水觉得让英英尴尬了,就苦笑了笑,说:“英英,你家今儿没烙面饼吗?”英英说:“我才不信这些哩!早晨起来,我娘烙了好几张,要给我往房顶上撂,还要我给金狗撂一张,我不撂,我娘就骂我,我拗不过她,把饼子装在提包里哄说我撂了,我想拿着到寺里去肚子饥了吃的!”说完就咯咯地笑,果然从提包里取出两张面饼来。

小水说:“这你就不对了,迷信不可全信,也不能不信啊!这是‘成人饼’,你就是不给你撂,也该为金狗撂一张的,他人在外,更需要神灵保佑哩!”英英说:“这么说,还得撂了好?那我就给金狗撂一张!”手一扬,面饼就落到小水家的房脊上了。小水看见,金狗的那张饼偏不偏正好撂在自己那张饼的上面,她心里不觉疼了一下。

两人又说了一番话,英英先往寺里看热闹去了。小水目送着她的背影,眼红着人家的命好!就拖着懒懒的身子又将另外两张面饼拿到井里去投。井很深,只看见深深的地方有一小块亮,幽幽的是一个神秘的境界。小水往下一看,那亮块里就出现了一点人影,她将饼投下去,听见了两声沉沉的击打音,就长久地呆看着那亮块的破碎和迷乱,想:成人节成人节,人人都烙饼,可成了人,人却多么不同啊!小水突然决定不去不静岗的寺里了。

到了黄昏,福运来了,问小水去寺里了没有,小水说没有,福运说:“怎么不去?你没去给神烧烧香吗?人多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我进去香火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小水说:“我恐怕再烧香也就是这个样子了!”福运说:“你可不要这么想!韩伯常说人生光景几节过的,说不定你以后命会好呢!晚上咱到寺里去吧,去年那个晚上,几十个老婆子在那里守夜唱歌,有趣得很,今年说不定人会更多的。”小水终被福运说服,晚上两人就去了寺里。寺里虽然没有白天那么人多热闹,但满地的纸灰、炮屑和烧过香的竹把儿。神殿的两边墙上挂满了各种红布黄布的还愿旗,供桌上堆积着各类吃食、用品,菜油竟盛了几十个塑料桶子。就在供桌下的砖地上,盘脚端坐了五六十人,一个人在领唱着,几十人都在一起唱,声在殿里回旋,使供桌边上的两盏油灯越发飘飘忽忽摇曳不定,越发光线灰黄不明。小水近前看了,一律是上了年纪的老婆婆,她们衣衫陈旧,昏发蓬乱,手搭在膝头或握着那小脚,眼睛就微微地闭上,一声接一声地往下唱。唱的什么,福运没听清,小水也听不清,似乎是唱着“女儿经”,又像是唱着什么佛文,含糊不清,吐字不准,但极流畅不打磕巴,有起有伏,有腔有调,那油灯的昏浊的光映在每一张枯皱的又泛着油汗的瘦脸上。小水倚在寺门口看着她们,先是觉得很冷,很恐怖,如进入了冥冥的鬼的世界,浑身都瑟瑟发抖起来。但听着听着,她慢慢是听懂了,这些行将老去的老婆婆们是在唱着女人们的一生,她们从开天辟地女娲捏人开始,唱到人怎么生人,生时怎么血水长流,胞液腥臭,生下怎么从一岁到两岁,从两岁到三岁,怎么和尿泥抓屎蛋,说话,走路,跌跤,哭闹,到长大了怎么去冬种麦夏播秋,怎么狼来要吃肉,生虱来吸血,怎么病痛折磨,怎么烦愁熬煎,再到婚嫁,再到性交,再到怀孕,再到分娩,一直到儿女长大了又怎么耳聋眼花,受晚辈歧视,最后是打打闹闹争争斗斗几十年了蹬腿咽气,死去了还要小鬼拉阎王来审……她们不停地唱下去,似乎在哭诉着人生的一切苦难,唱完一遍,接着又从头来唱,小水不知不觉心神被她们摄去,情绪进入唱声中,福运叫她离开的时候,她竟已经泪流满面了。

两人踏着黑黑的夜色走出了寺院,谁也没有说话。就在走下不静岗前的斜坡时,那里有一个土坎,一人多高的,福运先跳下去了,小水却站在土坎上,恰这时远处有一两声“看山狗”叫,其声尖锐,动人心魄,她轻轻地叫了一下福运。

福运在问:“你害怕‘看山狗’在叫吗?”小水说:“是害怕。”福运说:“‘看山狗’是避邪的,它一叫,神鬼都不敢来哩!你往下跳吧!”小水说:“你来扶着我。”福运伸出双手,他没有扶小水,却将两个拳头撑在土坎壁上做了蹬台儿,让小水踩着下。小水踩住了,往下跳,但跳下来的时候她是扑在福运的怀里的。福运赶忙要离开去,但是福运被鬼抱住了,这鬼大声喘息,紧紧箍住了福运的身子,这鬼是小水。“小水,小水。”福运不知道小水是怎么啦,慌慌地叫,但他的口被另一个口堵住,他尝到了一种甜的香的东西,在他的怀里是一团软软的棉花,是一个热热的温袋,是一个滚圆的粗细起伏的青春女人的身子,这身子正散发着一股特异的肉的馨香,使他激奋而晕眩。等他清醒过来将手触摸到小水的脸上时,福运摸到的是一脸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