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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河流至两岔镇,两岸多山,山曲水亦曲,曲到极处,便窝出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盆地。镇街在河的北岸,长虫的尻子,没深没浅的,长,且七折八折全乱了规矩。屋舍皆高瘦,却讲究黑漆门面,吊两柄铁打的门环,二道接檐,滚槽瓦当,脊顶耸起白灰勾勒而两角斜斜飞翘,俨然是翼于水上的形势。沿山的那面街房,后墙就蹬在石坎上,低于前墙一丈两丈甚至就没有了墙,门是嵌在石壁上凿穴而居的,那铁爪草、爬壁藤就缘门脑繁衍,如同雕饰。山崖的某一处,清水沁出,聚坑为潭,镇民们就以打通节关的长竹接流,直穿墙到达锅上,用时将竹竿向里捅捅,不用则抽抽,是山地用自来水最早的地方。背河的这面街房,却故意不连贯,三家五家了隔有一巷,黑幽幽的,将一阶石级直垂河边,日里月里水的波光闪现其上,恍惚间如是铁的环链。

在街上走,州河就时显时断,景随步移,如看连环画一样使任何生人来这里都留下无限的新鲜。漫不经心地从一个小巷透视,便显而易见河南岸的不静岗。岗上有寺塔,不可无一,不可有二,直上而成高,三户五户人家错落左右,每一户人家左是一片竹林,右是苍榆,门前有粗壮的木头栽起的篱笆,篱笆上生就无数的木耳,家来宾客了,便用铲子随铲随洗入锅煎炒,屋后则是层层叠叠的墓堆,白灰搪着墓楼,日影里白得生硬,这便是这户人家的列宗列祖了。岗下是一条沟,涌着竹、柳、杨、榆、青梧桐的绿,深而不可叵测,神秘得你不知道那里边的世界。但看得见绿阴之中,浮现着隐约的屋顶,是三角的是长方的是斜面的是一组不则不规的几何图形。鸡犬在其间鸣叫,炊烟在那里细长,这就是仙游川,州河上下最大的一处村落。但它的出口却小得出奇,相对的两个石崖,夹出一个石台,直上直下,挂一帘水,终日里风扯得匀匀的,你说是纱也好,你说是雾也好,总是亮亮的,白!州河上的阴阳师戴着一副石头镜揣着一个罗盘,踏勘了方圆百十里地面,后来曾说:仙游川沟口两个石崖,左是青龙,右是白虎,中间石台为门槛;本来是出天子的地方,只可惜处在河南不在河北,若在河北面南那就是“圣地”无疑了。阴阳师的学说或许是对的或许是不对,但仙游川的不同凡响,却是每一个人能感觉到的,他们崇拜着沟口的两个石崖,谁也不敢动那上面的一草一石,以至是野枣刺也长得粗若一握了。静夜子时,墨气沉重,远远的沟脑处的巫岭主峰似乎一直移压河面,流水也黏糊一片,那两个石崖之间的石台上就要常出现两团红光。这是灯笼,忽高忽低往复游动如磷火,前呼一声“回来了——”后应一声“回来了——”招领魂魄,乞求幸运,声声森然可惧。接着就是狗咬,声巨如豹的,彼起此伏,久而不息。这其实不是狗咬,是山上的一种鸟叫;州河上下千百里,这鸟叫“看山狗”,别的地方没有,单这儿有,便被视若熊猫一样珍贵又比熊猫神圣,作各种图案画在门脑上、屋脊上、“天地神君亲”牌位的左右。

一听见“看山狗”叫,河畔的白腊蒿丛里就横出一条船。韩文举醉卧着,看见岸上歪过来的一株柳上,一瓣黄月朦胧,柳枝上的两只斑鸠似睡未睡亦在蒙眬。那双手就窸窣而动,咣啷啷在船板上将六枚铜钱一溜儿撒开;火柴划亮,三枚“宝通”朝上。恰火柴又灭了,又划一根,翻开的是一本线装古书,烂得没头没尾;寻一页看了,脑袋放沉,酒臭气中咕哝一句:“今年又要旱了!”旱是这里特点。天底下的事就是这般怪:天有阴有晴,月有盈有亏,偏不给你囫囵囵的万事圆满;两岔镇方圆的人守着州河万斛的水,多少年里田地总是旱。夏天里,眼瞧着巫岭云没其顶,太阳仍是个火刺猬,蜇得天红地赤,人看一眼眼也被蜇疼;十多里外的别的地都下得汪汪稀汤了,这里就是瞪白眼,“白雨隔犁沟”,就把两岔镇隔得绝情!不静岗的寺里少不得有了给神灯送油的人,送得多,灯碗里点不了,和尚就拿去炒菜,吃得平日吐口唾沫也有油花。间或这和尚也到船上来,和韩文举喝酒,喝到醉时竟一脸高古,满身神态,口诵谁也听不懂的经文,爬至河边一巨石尖上枯坐如木,一夜保持平衡未有坠下。

这一晚韩文举在船上又喝了酒,于“看山狗”叫声中醒来观了天象,卜了钱卦,知道天还要旱,遂昏昏又复醉去,恍惚间却见一老人冉冉而至,身长五尺,须鬓苍苍,腰系松宽皂绦,手执曲木之杖,便大惊,问其何人?那老人回答:“吾上通天机,下察地理,管人间寿命长短,富贵贫穷,若有人诵经念佛,获福无量,若是不信,病疾死亡,官灾牢狱,盗贼相侵,六畜损伤,宅舍不宁,迷梦颠倒,所求不遂,财帛耗散,鬼魅妖精,四处作祟……”韩文举顿时匍匐在下,叫道:“你是土地神老?!”那老人却倏然而逝。韩文举也随之酒醒,想起村人多在寺里烧香送油,却一直冷落了仙游川村后的那座小土地庙,土地神于是来提醒他吗?便爬起来弃船而去,直脚到了不静岗上的画匠家,他要嘱咐画匠明日一早就粉饰土地庙。但是,画匠已经睡下了,他手才触到黑漆大门的门环时,突然酒劲又复作,浑身稀软如泥,倒在台阶之上,昏沉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