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4/9页)

唐宛儿一连几天去那棵树下,但庄之蝶依旧没有在那里出现。唐宛儿就猜想庄之蝶一定是处境艰难,身不由己,走不出来了!当庄之蝶终于在药盒里捎来了消息,这妇人痛痛快快哭了一大场后,就铁了心发誓:我一定要见到他,即便是今生的最后一次,我也要见他最后一面!

柳月的婚礼定在了九月十二。前一天,牛月清和柳月准备着接待迎亲人来时的水酒饭菜,大正娘提说这太破费了牛月清,要送了酒菜过来;牛月清坚决不依,虽然柳月不是自己的女儿或妹妹,但既然市长家也承认她是亲家,亲家出嫁妆已送了过来,外人不知细底的,还真的以为庄之蝶和牛月清给陪的,这已经是给了多大的体面了!酒当然是最好的茅台酒,菜也是鸡鸭鱼肉之类。准备好了,牛月清让柳月好好在家洗个澡,她又拖着酸疼的腿去了市长家。她是放心不下明日具体的细枝末节,唯恐有个差错,要和大正娘再一宗一宗复查一遍的。牛月清一走,柳月就在浴室放水洗澡,庄之蝶先是在厅室里听着浴室中的哗哗水响,想了很多事情,后来就默然回坐到书房,在那里拼命地吸烟。

突然,门被推开,柳月披着一件大红的睡袍进来了。柳月的头发还未干,用一块白色的小手帕在脑后拢着。洗过澡的面部光洁红润,眉毛却已画了,还有眼影,艳红的唇膏抹得嘴唇很厚,很圆,如一颗杏子。柳月是格外的漂亮了,庄之蝶在心里说,尤其在热水澡后,在明日将要做新娘的这最后一个晚上。庄之蝶看着她笑了一下,垂了头却去吸烟,他是憋了一口长气,纸烟上的红点迅速往下移动,长长的灰烬却平端着,没有掉下去。柳月说:“庄老师,你又在发闷了?”庄之蝶没有吭声,苦闷使他觉得说出来毫无价值和意义了。柳月说:“我明日儿就要走了,你不向我表示最后一次祝福吗?”庄之蝶说:“祝你幸福。”柳月说:“你真的认为我就幸福了?”庄之蝶点点头,说:“我认为是幸福的,你会得到幸福的。”柳月却冷笑了:“谢谢你,老师,这幸福也是你给我的。”庄之蝶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柳月;柳月也看着他。庄之蝶一声叹息,头又垂下去了。柳月说:“我到你这儿时间不长,但也不短。我认识了你这位老师,读了许多书,经见了许多事,也闻够了这书房浓浓的烟味。我要走了,我真舍不得,你让我再在这儿坐坐,看看这个你说极像我的唐侍女塑像,行吗?”庄之蝶说:“明天你才走的,今晚这里还是你的家,你坐吧,这个唐侍女我明日就可以送给你的。”柳月说:“这么说,你是要永远不让我陪你在书房了?”庄之蝶听了这话,倒发愣了,说:“柳月,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没有想要送你这侍女塑像,我要送你一件别的东西的。”柳月说:“别的什么东西,现在能看看吗?”庄之蝶便从抽斗里拿出一个精美的匣子给了柳月。柳月打开,却是一面团花铭带纹古铜镜,镶有凸起的窄棱,棱外有铭带纹一周,其铭为三十二字:“炼形神冶,莹质良工,如珠出昼,似月停空,当眉写翠,对脸传红,倚窗绣幌,俱含影中。”当下叫道:“这么好的一面古铜镜,你能舍得?”庄之蝶说:“是我舍不得的东西我才送你哩。”柳月说:“唐宛儿家墙上悬挂了一面古铜镜,大小花纹同这面相近,只是铭不同。我问过她:你怎么有这么个镜?她说,是呀,我就有了!没想现在我也就有了!”庄之蝶说:“唐宛儿的那个镜也是我送的。”柳月怔住了,说:“也是你送的?你既然送过了她,这该是一对镜的,你却送了我了?”庄之蝶说:“我不能再见到唐宛儿了,看到这镜不免就想到那镜……不说她了,柳月。”柳月却一撩睡袍坐在沙发前的皮椅上,说:“庄老师,我知道你在恨我,为唐宛儿的事恨我。我承认是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大姐,一是因为大姐在打我,她下死劲地打我,二是她首先发现了鸽子带来的信。但是,她看到了信只是怀疑,她就是把我打死我不说,事情也不会弄成现在的样子,而我就说了,说了很多。我给你说,我之所以能这样,我也是嫉妒唐宛儿,嫉妒她同我一样的人,同样在这个城里没有户口,甚至她是和周敏私奔出来,还不如我,可她却赢得你那么爱她,我就在你身边,却……”

庄之蝶说:“柳月,不要说这些了,不是她赢得了我爱她,而是我太不好了,你不觉得我在毁了她吗?现在不就毁了吗?!”柳月说:“如果你那样说,你又怎么不是毁了我?你把我嫁给市长的儿子,你以为我真的喜欢那大正吗?你说心里话,你明明白白也知道我不会爱着大正的,但你把我就嫁给他,我也就闭着眼睛要嫁给他!是你把我、把唐宛儿都创造成了一个新人,使我们产生了新生活的勇气和自信,但你最后却又把我们毁灭了!而你在毁灭我们的过程中,你也毁灭了你,毁灭了你的形象和声誉,毁灭了大姐和这个家!”庄之蝶听了,猛地醒悟了自己长久以来苦闷的根蒂。这是一个太聪明太厉害的女子,他却没有在这么长的日子里发现她的见地,而今她要走了,就再不是他家的保姆和一个自己所喜爱的女人了,她说出这么样的话来,给他留下作念。难道这柳月就像一支烛,一盏灯,在即将要灭的时候偏放更亮的光芒,而放了更亮的光芒后就熄灭了吗?庄之蝶再一次抬起头来,看着说过了那番话后还在激动的柳月,他轻声唤道:“柳月!”柳月就扑过来,搂抱了他,他也搂抱她,然后各自都流了泪。庄之蝶说:“柳月,你说得对,是我创造了一切也毁灭了一切。但是,一切都不能挽救了,我可能也难以自拔了。你还年轻,你嫁过去,好好重新活你的人吧,啊?!”柳月一股泪水流下来,嗒嗒地滴在庄之蝶的手臂上,说:“庄老师,我害怕和大正在一处了我也会难以自拔的,那么往后会怎样呢?我害怕,我真的害怕哩。那我求你,明日我就是他的人了,你在最后的一个晚上能让我像唐宛儿一样吗?”她说着,眼睛就闭上了,一只手把睡袍的带子拉脱,睡袍分开了,像一颗大的活的荔枝剥开了红的壳皮,里边是一堆玉一般的白嫩果肉。庄之蝶默默地看着,把桌上的台灯移过来拿在手里照着看着……柳月叫了一声,那沙发就一下一下往门口拥动,最后顶住了房门,咚的一声,把两人都闪了一下,柳月的头窝在那里。庄之蝶要扶正她,她说:“我不要停的,我不要停的!”又腿竟蹬了房门,房门就发出哐哐的响动,身子撞落了挂在墙上的一张条幅,哗哗啦啦掉下来盖住他们。柳月说:“字画烂了。”但他们并没有了手去取字画……柳月离开了烟雾腾腾的书房时,说:“我真高兴,老师,明日这个时候,我的身子在那个残疾人的床上,我的心却要在这个书房了!”庄之蝶说:“不要这样,柳月,你应该恨我的。”柳月说:“这你不要管我,我不要你管的!”把门拉闭出去了。庄之蝶一直听她走过的脚步声,一直听她开门的吱呀声,然后一头栽倒在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