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9页)

牛月清听见门响,知道周敏走了,在卧室的床上叫:“之蝶,你来!”庄之蝶推开房门,见夫人倚在床上正用了洗面奶脂擦洗脸上的油垢,就说:“你好行哟,当着周敏的面,你不说他的过错,竟那么说话,你让周敏怎么看我,以为我要牺牲了他和杂志社的人?”牛月清说:“我不那么说,你能最后有这么个主意吗?”庄之蝶说:“你知道周敏的根根底底吗?我毕竟与他才认识,他借了我的名去杂志社我就心里不痛快,现在又惹起这么多是是非非,你倒偏向了他!这以后我见了景雪荫怎么说话?”牛月清说:“你还想着和她好呀?!”庄之蝶恨了一声,把房门拉闭了,坐到客厅里吸烟,这当儿就隐隐约约听见了埙声。直听到那埙声终了,让已经在沙发上坐着打盹的柳月也回到那间空屋睡了,仍还待在客厅,又将那盘哀乐磁带装进录放机里低声开动,就拉灭了灯,身心静静地浸淫于连自己也说不清的境界中去了。

连日里,周敏早出晚归,都在杂志社守着,回到家来也不逗唐宛儿玩耍取乐。妇人是静不下的身子,唠叨几次说多久时间了也没有去“喜来登”歌舞厅了,周敏只是今日推到明日,明日推到后日。妇人又提说碑林博物馆左旁的那条街上,庄老师家开办了一个书店,也该去看看,一来瞧有什么好读的书,二来也好显得关心老师的事。周敏不耐烦地说:“我哪有你这闲心思,要去你去好了。”不是携了埙器往城墙头上去吹,就是扳倒头就睡。妇人也怄气儿,日夜谁不理谁。白天周敏上班走了,其实妇人并没独自去逛街疯去,只是在家精心打扮,脂粉搽得喷香,眉毛扯得细匀,支了耳朵听院门铁环扣动,想着是庄之蝶来了。那日初次事成,妇人喜得是一张窗纸终于捅破,想这身子已是庄之蝶的了,禁不住热潮涌脸,浑身亢奋,望着院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对着他们冷漠地瞧一下这院中的梨树和梨树下的她,她愤怒里就有了冷酷的笑:等着吧,哪一日知道我是庄之蝶的什么人了,看你们怎么来奉承我,我就须臊得你们脸面没处放的!可是,这么多天日,庄之蝶并没有来,便自己给自己发气,将梳光的头揉乱了去,将涂得血红的口唇在镜子上哈一个红圈,又在门扇上哈一个红圈。这一个晚上,月光如水,周敏又去了城墙头上吹动埙音,唐宛儿掩了院门,在浴盆里洗澡。后来赤身披了睡衣坐在梨树下的凉床上,坐了许久,十分寂寞,想庄之蝶你怎地不再来了呢?如同世上别的男人一样,那一日仅是突然的冲动,过后就一尽忘却,只是要获得多占有了一个女人的数字的回忆吗?或者,庄之蝶是一位作家,他要在我这里仅仅是为了写作而体验一种感受吗?这么思来想去,就回味那一日的情景,却又全然否定了去。庄之蝶不会是那样的,他第一次见到她那种眼神,他胆胆怯怯接近她的举动,以及那后来发疯发狂的行为,妇人自信着庄之蝶是真了心地爱着她的。在以往的经验里,妇人第一个男人是个工人,那是他强行着把她压倒在床上,压倒了,她也从此嫁了他。婚后的日子,她是他的地,他是她的犁,他愿意什么时候来耕地她就得让他耕,黑灯瞎火地爬上来,她是连感觉都还没来得及感觉,他却事情毕了。和周敏在一起,当然有着与第一个男人没有的快活,但周敏毕竟是小县城的角儿,哪里又比得了西京城里的大名人。尤其庄之蝶先是羞羞怯怯的样子,而一旦入港,又那么百般的抚爱和柔情,繁多的花样和手段,她才知道了什么是城乡差别,什么是有知识和没知识的差别,什么是真正的男人和女人了!唐宛儿这么想着,手早在下面摸搓开来,一时不能自已,唤声“庄哥!”便颤舌呻吟,娇语呢喃,于凉床上翻腾跃动了如条虫子。待凉床咯咯吱吱一寸寸挪移靠着了梨树,一时里眯眼看起枝桠上空的月亮,不觉幻想了那是庄之蝶的脸面,就吐闪着舌头,要把一双腿往庄之蝶身上去搭,于是也就蹬在了树干上。一挺一挺身子,梨树就哗哗把月亮摇乱,直到最后猛地蹬去,安静了,三片四片梨树叶子却就划着斜圈儿一飘一飘下来,盖在妇人身上。妇人消耗了身心,并没有起来,仍是躺在那里,只是身子软得如剔了骨头一般,还在发着呆。吹完埙的周敏回来了,说:“你还没有睡呀?”妇人把身上的树叶拂了去,挪挪睡衣,盖住了那条白腿,说:“没睡的。”躺着未起。周敏无聊地看了一下院子上空的月亮,说了一句:“今晚月色真好。”妇人也说:“好。”却想:庄之蝶这会儿干什么呢?是在书房里读书,还是已经睡了?心里就默默说道:庄哥,让我暂时地离开你,我得和另一个灵魂在这屋檐下了。别关上你的门么,风会仍然向你吹去的,也许你会突然惊醒,似乎听见了有悄悄的声响吧,可别动呀,我的庄之蝶,还是闭上你的眼睛,我们的交谈就开始了哩。周敏在厨房里洗完了脸,看见唐宛儿还躺在那儿发呆,就说:“你怎么还不去睡呢?”唐宛儿恨恨地说:“讨厌!话这么多的,你睡你的去嘛!”却趿了拖鞋去开院门。周敏说:“你要出去?这么晚了!”唐宛儿说:“我睡不着的,去十字路口买杯冰淇淋。”周敏说:“你要穿那睡衣出去吗?”素白的睡衣一闪,妇人却已经走到街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