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9页)

庄之蝶就一手拎了大包裹,一手引了柳月到厨房来见牛月清。说:“月清,你瞧谁来了?前几日我对你说过找个保姆的,偏今日京五就领来了!”牛月清看时就笑了:“今日是怎么啦,咱们家要开美人会议了!”一句话说得柳月轻松了许多,叫了声:“师母,往后你多指教了!”一双眼就水汪汪地滴溜儿,看自己新的主妇中等身体,稍有些胖,留有时兴的短发型,却用一个廉价的塑料发箍在那里箍着,方圆大脸,鼻子直溜,一双眼大得无角,只是脸上隐隐约约有些褐斑点子。牛月清问:“叫什么名字?”柳月说:“柳月。”牛月清说:“我叫月清,你叫柳月,这么巧的一个月字!”柳月说:“这就活该我进你家门的。”牛月清就喜欢了:“这真是缘分!柳月,你现在看到了,我们家就是这般样子,要说劳累不怎么劳累,只是来客多,能眼里有水,会接待个人就是了。不进这个门是外人,进了这个门就是一家子,你庄老师整日价在外忙事业,咱们姐妹两个就过活了!”柳月说:“大姐这般说话,我柳月是跌到福窝了。只是我乡里出身,人粗心也粗,只怕接人待物出差错,别人骂我倒可,影响了你们声誉事却大。你权当是我的亲姐姐,或者说是我家大人,多要指教,做得不到你就说,骂也行,打也行的!”一席话说得牛月清越发高兴,柳月就一支发卡把头发往后拢个马尾,挽了袖子去洗菜。牛月清一把拦了,说:“快不要动手,才来乍到,汗都没退,谁要你忙活?!”柳月说:“好姐姐,我比不得来的客人,之所以赶着今日来,就是知道人多,需要干活的,要不我凭什么来热闹?!”

牛月清说:“那也歇歇气呀!”庄之蝶就领了柳月认识这些常来的客人,又参观房子。柳月瞧着客厅挺大的,正面墙上是主人手书的“上帝无言”四字,用黑边玻璃框装挂着,觉得这话在哪儿看过,想了想是读过的庄之蝶的书上的话,原话是“百鬼狰狞,上帝无言”,现在省略了前四字,一是更适于挂在客厅,二是又耐人嚼味,心里就觉得作家到底不同凡响。靠门里墙上立了四页凤翔雕花屏风,屏风前是一张港式椭圆形黑木桌,两边各有两把高靠背黑木椅。“上帝无言”字牌下边,摆有一排意大利真皮转角沙发。南边有一个黑色的四层音响柜,旁边是一个玻璃钢矮架,上边是电视机,下边是录放机。电视机用一块浅色淡花纱巾苫了,旁边站着一个黑色凸肚的耀州瓷瓶,插偌大的一束塑料花,热热闹闹,只衬得黑与白的墙壁和家具庄重典雅。柳月感叹,有知识的人家毕竟趣味高,哪里会像照管孩子的那家满屋子花花绿绿的俗气。客厅往南是两个房间,一个是主人的卧室,地上铺有米黄色全毛地毯,两张单人席梦思软床。各自床边一个床头矮柜。靠正墙是一面壁的古铜色组合柜,临窗又是一排低柜。玫瑰色的真丝绒窗帘拖地,空调器就在窗台。恰两张床的中间墙上是一巨幅结婚礼服照,而门后却有一个精致的玻璃镜框,装着一张美人鱼的彩画。柳月感兴趣的是夫妇的卧室怎么是两张小床,一双眼睛就疑惑地看着庄之蝶。庄之蝶知道她的意思,说:“这床能分能合的。”柳月就咯咯地笑。这一笑,书房里的汪希眠老婆、夏捷就跑出来,柳月窘得满脸通红。庄之蝶介绍了,夏捷一把拉了柳月到书房,直盯盯看着,说:“这哪里是保姆,来了个公主嘛!”问,“你是哪里人?”柳月说:“陕北人。”汪希眠老婆说:“我知道,那里有两句话:‘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你一定是米脂人!”

柳月点了头说:“汪家大姐真有知识!”汪希眠老婆说:“有知识的是你家主人哩,你瞧瞧人家这书房!”柳月扭头看起来,这间房子并不大,除了窗子和门外,凡是有墙的地方都是顶了天花板高的书架。上两层摆满了高高低低粗粗细细的古董。柳月只认得西汉的瓦罐,东汉的陶粮仓、陶灶、陶茧壶,唐代的三彩马、彩俑。别的只看着是古瓶古碗佛头铜盘,不知哪代古物。下七层全是书,没有玻璃暗扣扇门,书也一本未包装皮子,花花绿绿反倒好看。每一层书架板突出四寸空地,又一件一件摆了各类瓦当、石斧、各色奇形怪状石头、木雕、泥塑、面塑、竹编、玉器、皮影、剪纸、核桃木刻就的十二生肖玩物,还有一双草鞋。窗帘严拉,窗前是特大的一张书桌,桌中间有一尊主人的铜头雕像,两边高高堆起书籍纸张。靠门边的书架下是一方桌,上边堆满了笔墨纸砚,桌下是一只青花大瓷缸,里边插实了长短书画卷轴。屋子中间,也即那沙发前面,却是一张民间小炕桌,木料尚好,工艺考究,桌上是一块粗糙的城砖,砖上是一只厚重的青铜大香炉。炉旁立一尊唐代侍女,云髻高耸,面容红润,凤目娥眉,体态丰满,穿红窄短衫,淡紫披巾,双手交于腹前,一张俊脸上欲笑未笑,未笑含笑。柳月一看见这唐侍女就乐了,说:“她好像在动哩!”庄之蝶立即兴奋了,说:“柳月的感觉这么好,立即就看出来了!”便点了一炷香在香炉,炉孔里升起三股细烟上长,一直到了屋顶如白云翻飞,说:“现在再看看。”众人都叫道:“越看她越是飘飘然向你来了哩!”夏捷就说:“这真是缘分,你们看看这唐侍女像不像柳月?眉眼简直是照着柳月捏的!”柳月看了,也觉得酷像,说了句:“是我照着人家生的吧!”说罢倒羞起来,歪在门框上不语了。庄之蝶说:“柳月,平日你和你大姐在家,得空就可以来书房看看书的。”夏捷说:“哟,你这书房是皇帝的金銮殿,凡人不得进来,今日我也是沾了汪嫂的光方坐了这半天,柳月一来倒给这么大的优待了!”庄之蝶脸也红了,说:“柳月从此是我家人嘛!”夏捷越发抓住不放,说:“哟哟,说得好亲热的,你家人了?!”走过去,附在庄之蝶耳边悄声说:“请的是保姆,可不是小妾,你别犯错误啊!”庄之蝶大窘,面赤如炭。柳月并没有听见他们耳语了什么,却明白一定与自己有关而羞了主人,就说:“让我看书,我是学不会个作家的。每日进来打扫卫生,我吸吸这里空气也就够了!”门外却有人在说:“打扫卫生可不敢打死了蚊子,蚊子是吸过庄老师的血,蚊子也是知识蚊子,让我们来了叮叮我们,也知识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