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8页)

原本安妥下老太太抽身就能走开,不想牛月清的干表姐从郊区来了,给老太太带了一包小米。老太太好生喜欢,笑着笑着就哭起来,说这闺女不记着她,问她爹在干什么,一年半载也不来看看,现在乡里富了,就忘了老姊妹,老姊妹并不向他借钱用嘛。干表姐忙解释他家承包了村里的砖瓦窑,老爹虽干不了体力活,但老爹是有名的火工,火色全由他把握的,实在抽不开身。老太太就说:“现在抽不开身了,当年怎么三天五天来一趟,吃了喝了,走时还要带一口袋粗粮回去,那就有空了?!”说得干表姐脸一阵红一阵白。庄之蝶就圆场说娘老了,脑子不清楚了,整天价胡说。干表姐说:“我哪儿就怪老人的?她说的也是实情,当年我们家孩子多,日子恓惶,全凭老姑家周济的。”就对老太太说,“老姑,你骂我爹骂得好,我爹也觉得好久没来看你了。再过十天,乡里过庙会,有大戏哩,这回我爹特意让我接了你去的。”老太太说:“城里有易俗社、三义社、尚友社,你妹夫看戏从不买票的,我倒去乡里看戏?”干表姐说:“戏园子里看戏和土场上看戏不一样的,再说乡里富了,我爹说接了你去好好伺候伺候你。”老太太说:“这我就得去了!可你只请我,怎不也请了你老姑父?”干表姐脸色煞白起来,直拿眼睛看庄之蝶。庄之蝶说:“她就这样,一会儿说人话,一会儿说鬼话。”干表姐说:“请的,请我老姑父的。”老太太就说:“之蝶,这就好了,你和你表姐去你爹坟上看看去,惩治了那隔壁,你爹才肯去的。”庄之蝶无奈,只好说让干表姐吃些东西再去,干表姐说她不饥的,却还是把庄之蝶拿出的糕点、水果各样吃了些,就问,家里这冰箱值多少钱,录放机多少钱,还有那组合柜、床头柜、柜上的那盏台灯,眼馋得了得。两人要出门时,老太太却突然要干表姐留下说句话儿,让庄之蝶先出去。庄之蝶在院中等了好一会儿,干表姐一脸通红地出来了,庄之蝶问:“我娘又说什么了?”干表姐说:“她是问月清妹妹捎去的药吃了没有,有了身子了没有,叮咛要你姐夫不得喝酒……我倒真恐慌,有心让孩子来你们这里享福,又担心这孩子不聪明,辱没了你们。”庄之蝶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胡乱地支吾了一通,把话支开,就又说老太太阴阳难分的趣事。干表姐说:“老太太年岁大了,少不得说话没三没四的。可人一老,阴间阳间就通了,说话也不敢全认为是胡言乱语,我们村也常有这等事。”庄之蝶苦笑了,说:“没想表姐和我娘一样的!”

两人骑了“木兰”出了北城门,一直往汉城遗址西边的一个土沟畔去。天极热,摩托车停在路口,满身臭汗地踏过一片土坷垃地,一到沟畔的地塄边,远远就看见了树起的一面石碑。干表姐哇的一声先哭起来了。庄之蝶说:“姐,你怎么哭了?”干表姐说:“不哭,老姑父生气不说,周围的鬼魂倒要笑话老姑父了。”就又哭了三声,方停下来。令庄之蝶吃惊的是,就在爹的旧坟左边,果然有了一个新坟丘,上边的茅草还未生起,花圈的白纸被雨水零散地溻在泥土里,一时心想:“这一定是爹所说的新来的隔壁了。”胸口怦怦紧跳。干表姐已跪在那里焚纸钱,叽叽咕咕念说不已。庄之蝶走上了沟畔,去打问一个挖土的乡民,问那新坟里是什么人?乡民说是一个月前,薛家寨有姓薛的小两口带了孩子进城去,在三岔路口被一辆卡车一起轧死,一家人就合了一个墓在那里埋了。庄之蝶吓得脸色寡白,知道老太太所说的话不假,忙到那新坟周围钉了桃木楔,扯着干表姐扭头就走。

从坟上回来,老太太便被干表姐接了去郊区。庄之蝶看看天已不早,估摸牛月清也该在汪希眠家吃了午饭回来,就胡乱吃了些东西。回想起在坟上的情景,再不敢认定老太太是胡言乱语,便尽力搜索平日她曾说过的荒诞言语,记录在了一个小本上反复琢磨。其时,天突然转阴,风刮得窗子噼噼啪啪价响,似有落大雨的样子,庄之蝶赶忙关了窗子,又到院子里收取了晾着的衣服、被褥。等了一个时辰,雨却没有落下一滴来,而天上汹涌了乌云,瞬息变化着千奇百怪的图像。庄之蝶临窗独坐,看了许久,忽见乌云越聚越多,末了全然是一个似人非人而披发奔跑的形象,尤其那两只赤脚硕大无比,几乎能分辨出那翘起的五个脚趾,以及脚趾上的簸箕纹和斗纹。他觉得有趣,要把这形象记下来,一时寻不到合适字眼,便照了图像来画,却冷不丁感到了恐惧。回头看了看老太太的房间,越发惊骇不安,锁了门就往文联大院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