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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生说:“东顺坏事做得太多,造庙宇,想积德吗?”

弟弟说:“也是想赚钱。县里没有一座庙,过去烧香都要过江进城,现在大家都富了,日子过得安稳,香油钱很多。五千万投资,三五年就能收回本钱,二期开发还会追加一亿。”

水生叹了口气,讲了讲妈妈是怎么过世的,叔叔是怎么过世的,自己这次去石杨,是给玉生落葬。弟弟说:“阿弥陀佛,生亦苦,死亦苦,人间一切,皆是苦。”

渡轮开在江上,并不是直线行驶,到某一处沙洲附近便绕了个大弯,顺着江流开了一段。水生叨咕说:“玉生啊,船在江上拐弯了,你要跟住我。”他和弟弟两人站在甲板上,买了一点水喝着,继续说话。

水生问:“爸爸是怎么死的?”

“爸爸就死在我们等会儿要上岸的地方,那个渡口。”弟弟指了指江对岸,“当时我还小,有些事情记不清了,记得爸爸背着我到了渡口,那时渡口只有木船。我们一到江边,就被民兵管起来了。他们知道我们要渡江,不给。”

水生问:“后来呢?”

弟弟说:“关进了一间破房子,里面全是人,饿得奄奄一息。我们在里面蹲着,也没有吃的,等了多少时间,我也不知道。爸爸说,云生,他们不会给我们吃的了。爸爸找到一个墙洞,半夜里用手扒洞,扒开了,爸爸说,云生,这个洞不够大,但我真的扒不动了,你钻出去吧。我钻到洞外,爸爸说,云生,你看看外面有没有草啊树叶啊,拔一点给我吃,我胡乱摘了一些。爸爸又说,云生,不要拔了,动静太大,你往回走,如果记得路,就去赶上你妈妈和哥哥。我太小了,记不得路。爸爸就哭了,说云生,你试试看能去哪儿就去哪儿吧,你不要钻进来了,明天一早我就会死掉了,你钻进来只能看着我死掉。我趁夜跑出去,转了很久,遇到了老和尚。我说,我要去找妈妈和哥哥,老和尚说,不要去找了,跟我走吧。他给了我一点吃的,我就跟着他,越走越远。”

水生说:“这么说来,你也没有见到爸爸是怎么死的。”

弟弟说:“我没有。但我知道,爸爸是往生了。”

水生说:“我去问别人,他们都说,那一年走到江边的人都消失了,不知道去哪里了,也没有尸体。”

弟弟指着江对面说:“我回来以后,找人问过,这个码头就是当年渡船的地方,此岸彼岸,彼岸此岸,人们就是在这里往来过江。”

水生说:“云生,我要去看看爸爸死掉的地方。”

弟弟说:“五十年了,我也只能记得一个大概。我今天回庙里,顺路带你去看看。”

水生说:“云生,不要做假和尚了,我的女儿现在在深圳工作,我一个人住着很寂寞,你可以来陪我住着。”

弟弟摇头说:“虽说是假和尚,但我心里早已皈依了,住在庙里比较合我心意,不想再过俗世的生活。人生的苦,我尝够了。”

水生冷笑说:“东顺的庙,有什么皈依可言?一座假庙而已。”

弟弟说:“世间本来就没有真庙假庙。我有一天看到个破衣烂衫的老太,腿都残疾了,她知道县里有了庙,就爬着来进香。在山门口,她虔诚磕头,非常幸福。庙是假的,她的虔诚和幸福是真的。真庙假庙,都是一种虚妄。”

水生沉默良久,与弟弟失散了五十年,此时竟无话可说了,心里想,弟弟活着就好。又过了很久,渡轮轻轻靠岸,水生和弟弟来到码头上,举目张望,弟弟说:“好像还得往北走一段。”水生抛下了长途汽车,跟着弟弟,顺着一条小路,沿江走去,嘴里仍在念叨着:“玉生,转弯了。”穿过一座水泥厂,渐渐荒凉,四周都是芦苇,脚下的土地变得湿软。

弟弟说:“仿佛就是这里,我也记不清了,过去有房子,后来大概都推平了。”

水生说:“我们再往前走一走。”

又走了半个小时,弟弟说:“前面就是庙宇了。”这一带芦苇长得很高,挡住了视线。水生说:“我就不往前走了,东顺的庙,我决计不会踏进一步。”

弟弟说:“阿弥陀佛,勘破生死,放下执念。”

水生摇摇头说:“不要再说了。”

起了一阵风,芦苇簌簌摇动,水生闭上眼睛,想听到更多的声音。水生说:“爸爸,我来看你了。”等了很久,仍是只有风声,细小的蠓虫扑到脸上,像被人的发梢拂过。水生睁开眼,揉了揉眼睛,对弟弟说:“你既然要回庙,我们就在此分手了。”

弟弟说:“庙里还有工作,要考勤的。照理,我应该陪你去石杨镇。”

水生说:“保重。”留下电话和地址。弟弟双手合十,颂了一声佛号,穿过芦苇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