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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生痊愈了。师傅说:“我膝盖痛。我活该了,跪在宿小东面前,我的膝盖好不了了。”玉生剥毛豆,不说话。师傅说:“你有什么事情不高兴?”

玉生放下手里的毛豆说:“爸爸,我到小何医生家里去了。”师傅低头不说话。玉生捡起一颗毛豆,又放下,说:“小何医生的爸爸,人家叫他何神医。我到小何医生家里,何神医坐在椅子上,看了看我,给我号脉,又看了看我,摇摇头,送我出来了。”师傅脸色铁青。玉生说:“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师傅说:“不要信他的,他早就被打倒了。”

玉生说:“瞎讲,何神医治好了一个造反司令的肝病,后来又治好了革委会主任老婆的不孕症。人家说,中医是打不倒的,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就算打仗,还是要医生的。”

师傅说:“我膝盖痛,托人找过何神医,他说自己闭门谢客,不给人看病了。”

玉生说:“我可以去问问小何医生。”

师傅说:“不用。你说何神医为什么会给你号脉呢?”

玉生说:“我真的不知道。”

师傅不再说话。第二天,几个徒弟带了工具来给师傅家修屋顶,房子在铁道边,每有火车经过,瓦片与窗棂哗哗抖动。师傅让玉生烧水,给众人喝茶,自己坐在堂屋里揉膝盖。水生站在屋顶上收拾瓦片,远远地看见一个年轻人走来,穿中山装、料子裤,近了还能看见胸口插着一支钢笔。根生说:“那就是小何医生。”往下喊了一声:“小何医生来喽。”

玉生从屋子里出来,站在桥上和小何医生说了一会儿话,众人听不到,只觉得小何医生的样子越来越软,中山装和料子裤逐渐矮成一堆,最后他抱住胳膊蹲在地上。玉生不语,抬头看看根生和水生,两人也都在看她。玉生走回屋子里,小何医生站起来往回走,先是很慢,越走越快。水生呆呆地站在屋顶,有一列火车从远处开过来,车头冒着白烟,一节一节过去,像一根很粗的传送带,容易让人走神的节奏,直到它去远。再转头一看,小何医生也已经消失了。

屋顶修好,众人下来吃茶,师傅揉着膝盖说:“小何医生走了?”

根生答:“走了。”

师傅说:“不是玉生配不上小何医生,也不是小何医生嫌弃玉生。你们回去以后,不要乱说。”众人点头答应,玉生走进来收了茶杯,众人全都闭嘴,等到玉生走掉,大家也就讪讪地散了。回家路上,根生忽然对水生说:“我也配不上玉生了。”水生愣了一会儿,问他为什么,但根生执意不言。

夏天来了,苯酚厂的夏天按常规检修,工人没什么事情做,全都在白天上班。腐尸的气味,从原料仓库飘出来、蒸出来、涌出来,到处都是。所有人都盼着苯酚车间快点开工,因为苯酚的香味可以中和掉骨头的臭味,苯酚是用来做尸体防腐剂的。

男工们坐在一个破落的花坛边,背靠大树,抽烟、喝茶,无所事事。这时汪兴妹把着扫帚从女厕所出来,走进男厕所。王德发喊:“男厕所有人吗?汪兴妹要进来啦。”男厕所没有动静。汪兴妹等了一会儿,看看大树下的男工,走进去。到了下午,汪兴妹又出现,男工们仍在大树下。汪兴妹一声不吭,换了把干净扫帚,走进宿小东的办公室扫地。王德发说:“咦?汪兴妹给宿主任扫地。”

宿小东从外面过来,王德发说:“汪兴妹在给你扫地,你是不是也像李铁牛一样,扫啊扫啊,扫进你的被窝里去了?”

宿小东说:“乱讲送你去公安局。我是让汪兴妹有点事情做,扫厕所太轻松了。”

王德发说:“宿主任英明。但是她扫了一天厕所,浑身臭气,再扫你的办公室,办公室岂不是也臭了吗?”

宿小东说:“有道理。”把汪兴妹叫过来,交代说:“以后早上给我扫办公室,扫好以后再去扫厕所。”汪兴妹点头,等宿小东挥手,这才捏着扫帚走了。

宿小东坐回办公室,根生在大树下冷笑说:“这个厂里哪儿不臭?臭死了,比厕所还臭。居然还有人怕臭!”

王德发说:“孟根生为汪兴妹打抱不平,一定是接了李铁牛的班。”根生听了,站起来一脚踢翻了王德发。

夏天过去以后,苯酚车间开工。水生上夜班,和根生交接班,很意外地发现他没有回宿舍,而是向原料仓库走去,手里拎着个饭盒。这时工厂里静而黑,人影浮动,一晃眼便不见,但仍听得到笃笃的脚步声。水生跟了过去,闻到剧烈的臭味,见根生的影子闪进原料仓库旁边的一间小屋。水生知道这是汪兴妹住的地方,自从李铁牛被抓走以后,汪兴妹被赶出宿舍,只能搭在这个小间里,冬季漏风,夏季漏雨,没有电灯,只有一张小床,这是监督劳动的待遇。平时无人去那里,既怕臭,也怕沾着汪兴妹的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