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距

一位昔日少年证实了这样的经历,有时候从胆小怕事到无所畏惧只是一步之遥。这是一九七0年代中期的往事,我们在沉闷压抑的生活里来到了文化大革命的尾声。

我要讲述的是一位昔日同学的故事。他至今仍然居住在家乡的小镇上,失业多年,依靠年迈父亲微薄的退休金生活。我记得他当时清秀的面容因为两颗突出的虎牙有所损失,他瘦小的个子行走时总是跟随在我们的身后。

我们当时是一伙街头少年,热衷于寻衅滋事,与小镇上的同龄男孩打架斗殴,有时候也会胆大包天地与几个比我们高出半头的青年大打出手。每逢激战之时,这位同学就会以躲躲闪闪的方式在不远处观望,既不逃跑,也不参战。后来他突然变得英勇无畏起来,每次斗殴都是冲锋在前,撤退在后。

有一次我们这伙街头少年被一伙街头青年揍得抱头鼠窜,就在我们全面溃败之时,这位同学跑回家中,又手挥菜刀冲杀出来。面对那伙士气高昂的街头青年,他右手的菜刀先在自己脸上划了一刀,鲜血涌出之时,再用左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满脸血淋淋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冲锋过去。

那伙街头青年正在乘胜追击,看到这个满脸鲜血的家伙,一副赴汤蹈火准备英勇牺牲的模样冲杀过来,右手还挥动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中国有句俗语: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街头青年们拔腿就逃,我的这位同学一路追击一路喊叫:「老子要拼个你死我活!」

刚才还在抱头鼠窜旳我们,立刻狐假虎或,也喊叫着「老子要拼个你死我活」追赶上去。我们在小镇的街道上大汗淋漓地追击那伙街头青年,为了调整奔跑时的呼吸,为了适应追击的速度,我们的口号自然而然地简化成了:「你死我活」。

那个下午我们名扬整个小镇,从此获得「你死我活帮」的著名称号,其他的街头少年看到我们时都会笑脸相迎,就是街头青年们也会谦让三分。这位同学得到了我们由衷的尊敬,从此以后他不再尾随于我们的身后,我们也习惯于他走在前面。

我的同学为何会在一夜之间判若两人?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原因,一个在今天看来简直难以置信的原因。

这位同学的父母有一天和邻居争吵,大概是怀疑邻居偷了他们家几个煤球这样的鸡毛蒜皮小事。随着争吵的不断激烈,两户人家动手打了起来。我的同学这次加入进去了,选择了最弱的一个对手,他伸出右拳,对准邻居家漂亮女儿丰满的胸脯打去。就是这一拳,让我的同学脱胎换骨。他后来手心朝下伸开右手,在我们无限羡慕的眼光里,讲述他的四根幸福的手指,如何与漂亮姑娘的丰满胸脯隔着衣服亲密接触。他说除了大拇指以外,这四根手指都感受到了令人销魂的软绵绵。

这个瞬间的美妙感受,让我的同学小小年纪就感到自己的人生已经完成。后来他经常心满意足地说:「我碰过女人的奶子了,我可以死了。」

正是感到自己可以死而无憾,让这个原本胆怯的人突然变成一个勇敢的人。这就是我们这一代的少年时期,一次对女性成熟乳房的瞬间触及,可以改变一个人。因为我们成长在一个极端的年代,打架斗殴时我们胆大妄为,渴望女性真实的肉体时我们战战兢兢。

曾经有一个同学,至今不知道是谁,用粉笔悄悄在我们中学教室的黑板上写下「爱情」一词,这是一个我们心领神会可是从未使用过的词汇。当时我们高一年级有四个班,它歪歪扭扭出现在一班的黑板上,其他三个班的同学暗藏朝圣似的心态,面带批判者的表情,叫嚷「抓流氓」的口号,纷纷过去驻足观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词汇的组合,它在我们的汉语里已经消失很久了,我看到它的时候不由热血沸腾。

这两个难看的粉笔字在高一一班教室的黑板上,作为罪证存在了十来天,因为学校革命委员会要查找写下这个词汇的流氓犯。先是将我们年级所有男生的作文簿收缴上去核对字迹,没有发现疑犯;再将年级所有女生的作文簿收缴上去,还是没有发现疑犯;然后搜查范围扩大到高二年级,仍然没有发现疑犯。最后只好不了了之,由学校革命委员会主任亲自擦去黑板上的「爱情」。

我心里十分失落,我已经习惯每天经过一班教室时张望一眼黑板上的「爱情」,让我对爱情的渴望获得了画饼充饥似的满足。「爱情」从黑板上消失后,画饼充饥也没有了。

我们想,在黑板上写下这个词汇的匿名同学,肯定知道自己正在犯下流氓罪,故意将这个词汇写得歪歪扭扭,从而可以逍遥法外。当时流行着这样一句电影台词:「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老猎人。」这个「爱情」事件之后,同学之间开始流传这句台词的反义:「再老的猎人,也斗不过狡猾的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