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抛 弃

国庆在九岁的一个早晨醒来时,就必须掌握自己的命运了。在离成年还十分遥远,还远没有到摆脱父亲控制的时候,他突然获得了独立。过早的自由使他像扛着沉重的行李一样,扛着自己的命运,在纷繁的街道上趔趔趄趄不知去向。

我可怜的同学那天上午是被一阵杂乱的声响从睡梦里惊醒的。那是初秋的时节,这个睡眼惺忪的孩子穿着短裤衩走到了门口,看到父亲正和几个成年的男人在搬家中的物件。

最初的时候,国庆喜悦无比,他以为是要搬到一个全新的地方去居住。他的喜悦和我当时离开南门时的喜悦十分相似,可他接下去面临的现实则比我糟糕得多。

我的同学用和那个清晨一样清新的嗓音问父亲,会不会搬到一个到处都有长翅膀的白马那里去。一贯严肃的父亲没有被儿子的幻想所感动,相反他对儿子的荒唐想法显得很不耐烦,他让儿子走开,对他说:

“别挡着道。”

于是国庆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他是我们这群孩子中最为懂事的,可他当时的年龄还无法预见以后。他兴致勃勃地整理起了自己的东西,那些半新不旧的小衣服,以及他收藏的螺帽、小剪刀、塑料手枪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却有能力将它们整齐地放入一个纸板箱中。他是在一片嘈杂的声响里进行自己愉快的工作,并且不时跑到门口,自豪地看着他父亲在搬家具时,显露出来令他崇拜的力气。然后轮到他自己了,我的同学竟然还能搬动那只和他人差不多大小的纸板箱。他是擦着墙壁一点一点移过去的,他知道墙壁也是一只手,而且是一只有力的手。他虽然精疲力竭,可他的眼睛是那么骄傲地望着从楼梯上来的父亲,他的父亲却冷冷地对他说:

“你搬回去。”

我的同学只能竭尽全力地无功而返,他的头发因为满是汗水,被他胡乱摸弄后犹如杂草丛生。那一刻他也许真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坐在一把小椅子里使用起了有限的思维。任何孩子都不会把自己的以后想得糟糕起来,现实还没有这么训练他们。国庆那时的思维就像操场上的皮球一样乱蹦乱跳,过于顽皮的思维很难和父亲有关,他想到别处去啦。后来他喜气洋洋地看着窗外的天空。我不知道他是否想象出了一匹白马在空中展翅飞翔。

家中乱七八糟的声响一遍一遍走下楼梯,他似乎有所感觉,但他没有进一步去知道这些声响已被安放在了三辆板车上,所以他也没有听到车轮滚动。他那像蝙蝠一样瞎飞的思维终止时,父亲已经走入他的屋中,一个严峻的现实站在了他的身旁。

国庆没有告诉我们当初的详细情景,而且我和刘小青都还年幼无知,是后来的事实让我明白了国庆已被他的父亲抛弃。我不喜欢国庆的父亲不仅是因为他做了这种事,这个我见到过多次的男人,有着让我心里发虚的严厉。现在我寻找这个记忆中的形象时,突然感到他和我想象中祖母的父亲有些近似。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如同审问一样对我的来历盘根问底,当国庆替我说话时,他冷冷地打断我的同学:

“你让他自己说。”

他当初咄咄逼人的目光让我心里发抖。他走入国庆房间时肯定也使用了这样的目光。但他的声音可能是平静的,甚至可能有一些温柔。他告诉儿子:

“我要去结婚了。”

接下去是要国庆明白以后的事实,十分简单,父亲不可能再照顾他了。我的同学那时的年龄显然无法立刻领会其间的严酷,国庆傻乎乎地看着他的父亲。这个混账男人留下了十元钱和二十斤粮票后,就提起两只篮子下楼了。篮子里装的是最后要拿走的东西。我九岁的同学扑在窗口,在阳光里眯缝着眼睛看着他父亲从容不迫地走去。

国庆最初的悲伤,是他走入那两个被搬空的房间开始的。即使那时他仍然没有去想父亲已经永久抛弃他了,他的眼泪和哭声是因为突然面对了空荡荡的房间。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没有被破坏的环境让他渐渐平静下来,他坐在自己的床上左思右想。这个房间我去过多次,我极喜爱那里的窗口。他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糟糕处境,是在这天下午找到我以后。那时我正在擦李秀英的宝贝窗玻璃,我听到他在屋外的一声声喊叫。我不敢离开尚未擦完的窗户,是李秀英无法忍受国庆那种如同玻璃打碎似的锐利喊叫,这个坐在床上的女人痛苦不堪地对我说:

“你快去让他闭嘴。”

我怎么能让一个遭受不幸的人闭上嘴巴呢?我们站在屋外的石板路上,身后的木头电线杆发出一片嗡嗡的声响。我忘不了国庆当时苍白的脸色,他杂乱无章地告诉我上午发生的事,那时他自己都还没有弄明白。我所听到的是一堆如同苍蝇一样乱糟糟飞来的印象,他父亲搬动家具时的巨大力气,以及提着篮子出门这样的印象。我无法知道哪些应该在前,哪些应该在后。国庆是在向我讲叙时终于逐渐明白了过来,他的讲叙戛然而止,我看到他眼泪夺眶而出,然后说出了一句让我们都明白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