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4/11页)

这天晚上,许三观和一个年过六十的男人住在一起,那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穿着破烂的棉袄,黝黑的脸上有几道被冬天的寒风吹裂的口子,他怀里抱着两头猪崽子走进来,许三观看着他把两头小猪放到床上,小猪吱吱地叫,声音听上去又尖又细,小猪的脚被绳子绑着,身体就在床上抖动,他对它们说:

“睡了,睡了,睡觉了。”

说着他把被子盖在了两头小猪的身上,自己在床的另一头钻到了被窝里。他躺下后看到许三观正看着自己,就对许三观说:

“现在半夜里太冷,会把小猪冻坏的,它们就和我睡一个被窝。”

看到许三观点了点头,他嘿嘿地笑了,他告诉许三观,他家在北荡的乡下,他有两个女儿,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嫁了男人,三个儿子还没有娶女人,他还有两个外孙子。他到百里来,是来把这两头小猪卖掉,他说:

“百里的价格好,能多卖钱。”

最后他说:“我今年六十四岁了。”

“看不出来。”许三观说,“六十四岁了,身体还这么硬朗。”

听了这话,他又是嘿嘿笑了一会,他说:

“我眼睛很好,耳朵也听得清楚,身体没有毛病,就是力气比年轻时少了一些,我天天下到田里干活,我干的活和我三个儿子一样多,就是力气不如他们,累了腰会疼……”

他看到许三观盖了两条被子,就对许三观说:

“你是不是病了?你盖了两条被子,我看到你还在哆嗦……”

许三观说:“我没病,我就是觉得冷。”

他说:“那张床上还有一条被子,要不要我替你盖上?”

许三观摇摇头:“不要了,我现在好多了,我下午刚卖了血的时候,我才真是冷,现在好多了。”

“你卖血了?”他说,“我以前也卖过血,我家老三,就是我的小儿子,十岁的时候动手术,动手术时要给他输血,我就把自己的血卖给了医院,医院又把我的血给了我家老三。卖了血以后就是觉得力气少了很多……”

许三观点点头,他说:

“卖一次、两次的,也就是觉得力气少了一些,要是连着卖血,身上的热气也会跟着少起来,人就觉得冷……”

许三观说着把手从被窝里伸出去,向他伸出三根指头说:

“我三个月卖了三次,每次都卖掉两碗,用他们医院里的话说是四百毫升,我就把身上的力气卖光了,只剩下热气了,前天我在林浦卖了两碗,今天我又卖了两碗,就把剩下的热气也卖掉了……”

许三观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呼呼地喘起了气。来自北荡乡下的那个老头对他说:

“你这么连着去卖血,会不会把命卖掉了?”

许三观说:“隔上几天,我到了松林还要去卖血。”

那个老头说:“你先是把力气卖掉,又把热气也卖掉,剩下的只有命了,你要是再卖血,你就是卖命了。”

“就是把命卖掉了,我也要去卖血。”

许三观对那个老头说:“我儿子得了肝炎,在上海的医院里,我得赶紧把钱筹够了送去,我要是歇上几个月再卖血,我儿子就没钱治病了……”

许三观说到这里休息了一会,然后又说:

“我快活到五十岁了,做人是什么滋味,我也全知道了,我就是死了也可以说是赚了。我儿子才只有二十一岁,他还没有好好做人呢,他连个女人都没有娶,他还没有做过人,他要是死了,那就太吃亏了……”

那个老头听了许三观这番话,连连点头,他说:

“你说得也对,到了我们这把年纪,做人已经做全了……”

这时候那两头小猪吱吱地叫上了,那个老头对许三观说:

“我的脚刚才碰着它们了……”

他看到许三观还在被窝里哆嗦,就说:

“我看你的样子是城里人,你们城里人都爱干净,我们乡下人就没有那么讲究,我是说……”

他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我是说,如果你不嫌弃,我就把这两头小猪放到你被窝里来,给你暖暖被窝。”

许三观点点头说:“我怎么会嫌弃呢?你心肠真是好,你就放一头小猪过来,一头就够了。”

老头就起身抱过去了一头小猪,放在许三观的脚旁。那头小猪已经睡着了,一点声音都没有,许三观把自己冰冷的脚往小猪身上放了放,刚放上去,那头小猪就吱吱地乱叫起来,在许三观的被窝里抖成一团。老头听到了,有些过意不去,他问:

“你这样能睡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