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2/6页)

“许玉兰,快跟着我们走,救急如救火。”

许玉兰被他们带走后,到了下午才回来。回来时左边的头发没有了,右边的头发倒是一根没少。他们给她剃了一个阴阳头,从脑袋中间分开来,剃得很整齐,就像收割了一半的稻田。

许三观看到许玉兰后,失声惊叫。许玉兰走到窗前,拿起窗台上的镜子,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后,哇哇地哭了起来,她边哭边说:

“我都成这副样子了,我以后怎么见人?我以后怎么活?我这一路走回家,他们看到我都指指点点,他们都张着嘴笑。许三观,我还不知道自己这么丑了,我知道自己一半的头发没有了,可我不知道自己会这么丑,我照了镜子才知道。许三观,我以后怎么办?许三观,他们是在批斗会上给我剃的头发,那时候我就听到下面的人在笑,我看到自己的头发掉到脚上,我就知道他们在剃我的头发,我伸手去摸,他们就打我的嘴,打得我牙齿都疼了,我就不敢再去摸了。许三观,我以后怎么活啊?我还不如死掉。我和他们无冤无仇,我和他们都不认识,他们为什么要剃我的头发?他们为什么不让我死掉?许三观,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能说些什么呢?”许三观说。

然后他叹息一声:“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你都是阴阳头了,这年月被剃了阴阳头的女人,不是破鞋,就是妓女。你成了这副样子,你就什么话都说不清了,没人会相信你的话,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以后你就别出门了,你就把自己关在家里。”

许三观把许玉兰另一半的头发也剃掉,然后把许玉兰关在家里。许玉兰也愿意把自己关在家里,可是胳膊上戴红袖章的人不愿意,他们隔上几天就要把许玉兰带走。许玉兰经常被拉出去批斗,城里大大小小的批斗会上,几乎都有许玉兰站在那里,差不多每次都只是陪斗,所以许玉兰对许三观说:

“他们不是批斗我,他们是批斗别人,我只是站在一边陪着别人被他们批斗。”

许三观对儿子们说:

“其实你们妈不是他们要批斗的,你们妈是去陪着那些走资派,那些右派、反革命、地主,你们妈站在那里也就是装装样子。你们妈是陪斗。什么叫陪斗?陪斗就是味精,什么菜都能放,什么菜放了味精以后都吃起来可口。”

后来,他们让许玉兰搬着一把凳子,到街上最热闹的地方去站着。许玉兰就站在了凳子上,胸前还挂着一块木板,木板是他们做的,上面写着“妓女许玉兰”。

他们把许玉兰带到那里,看着许玉兰把木板挂到胸前,站到凳子上以后,他们就走开了,然后又把许玉兰忘掉了。许玉兰在那里一站就是一天,左等右等不见他们回来,一直到天黑了,街上的人也少了,许玉兰心想他们是不是把她忘掉了?然后,许玉兰才搬着凳子,提着木板回到家里。

许玉兰在街上常常一站就是一天,站累了就自己下来在凳子上坐一会,用手捶捶自己的两条腿,揉揉自己的两只脚,休息得差不多了,再站到凳子上去。

许玉兰经常站着的地方,离厕所很远,有时候许玉兰要上厕所了,就胸前挂着那块木板走过两条街道,到米店旁边的厕所去。街上的人都看着她双手扶着胸前的木板,贴着墙壁低着头走过去,走到厕所门前,她就把那块木板取下来,放在外面,上完厕所她重新将木板挂到胸前,走回到站着的地方。

许玉兰站在凳子上,就和站在批斗会的台上一样,都要低着头,低着头才是一副认罪的模样。许玉兰在凳子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眼睛盯着一个地方看久了,就会酸疼,有时候她就会看看街上走来走去的人,她看到谁也没有注意她,虽然很多人走过时看了她一眼,可是很少有人会看她两眼,许玉兰心里觉得踏实了很多,她对许三观说:

“我站在街上,其实和一根电线杆立在那里一样……”

她说:“许三观,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我什么罪都受过了,我都成这样子了,再往下也没什么了,再往下就是死了,死就死吧,我一点都不怕。有时候就是想想你,想想三个儿子,心里才会怕起来,要是没有你们,我真是什么都不怕了。”

说到三个儿子,许玉兰掉出了眼泪,她说:

“一乐和二乐不理我,他们不和我说话,我叫他们,他们装着没有听到,只有三乐还和我说话,还叫我一声妈。我在外面受这么多罪,回到家里只有你对我好,我脚站肿了,你倒热水给我烫脚;我回来晚了,你怕饭菜凉了,就焐在被窝里;我站在街上,送饭送水的也是你。许三观,你只要对我好,我就什么都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