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四十二(第2/4页)

李光头一口气骂出了五声“王八蛋”,气冲冲地对林红说:“这王八蛋让我伤透心了,这王八蛋跟谁做生意都愿意,就是不愿意跟我一起做……”

“不是这样的,”林红急忙解释,“宋钢一直把你当成最亲的人……”

李光头已经转身走向桑塔纳轿车,他拉开车门时回头看着林红,同情地说:“你怎么会嫁给这个王八蛋?”

李光头的轿车在黄昏里远去后,林红心里百感交集,往事历历在目:年轻的李光头和年轻的宋钢,一高一矮形影不离地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林红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年后,两个人的命运如此不同。宋钢离家一年多后,李光头遵守他的承诺,每隔半年都往林红的银行户头打进去十万元,给宋钢治病花去了两万多元,剩下的二十七万多元,林红没有动用一分钱。虽然宋钢远在千里之外,虽然宋钢在电话里说他的生意做得很红火,林红还是不敢动用银行户头里的钱,那是宋钢治病的钱,也是宋钢的养老救命钱,她知道宋钢不是一个做生意的人,她担心有一天宋钢空手而归。那个烟鬼刘厂长对她虎视眈眈,她知道自己迟早要离开针织厂,迟早也会下岗失业,她就更不敢动用银行户头里的钱了。她曾经在那些服装店流连忘返,看中过很多适合自己的服装,可是她一件也没有买下。

只要看见林红站在家门口,李光头的桑塔纳轿车每次经过时都会停下来,按下车窗玻璃问林红:宋钢回来了没有?知道宋钢还没有回来,李光头就会骂上一句“王八蛋”。有一次李光头打听了宋钢的消息以后,突然关心地问林红:

“你还好吗?”

林红心里一颤,李光头出口就是粗话脏话,突然温柔的一句,让林红眼泪夺眶而出。

就是在这一天的下午,烟鬼刘厂长已经明确告诉林红,下一批裁员名单里有她的名字,一周后正式宣布。自从上次在车间里林红大声喊叫要他手脚干净点,烟鬼刘厂长三个月没来林红所在的车间,这次他进来时不像一个幽灵了,他大摇大摆地走到林红跟前,低声告诉她,她一周后就会被裁掉。烟鬼刘厂长这次没有动手动脚,而是冷冷地提醒林红,如果她不想被裁掉,下班后就到他的办公室去。林红什么话都没说,她只是咬住自己的嘴唇。下班后她仍然是咬着嘴唇骑上那辆老式永久牌回家,然后她木然地站在自己家门口。当李光头问了她一句“你还好吗”后,林红哭了,她想到了在烟鬼刘厂长那里遭受的委屈,忍不住举手擦起了眼泪。

坐在轿车里的李光头已经过去了。看到林红哭了,立刻让司机停下车,急匆匆地下车跑过来,问林红:

“宋钢出事了?”

林红摇了摇头,她第一次说出了心里的委屈,她擦着眼泪哀求李光头:“你能不能跟刘厂长说一声……”

李光头满脸疑惑地看着伤心的林红,问她:“那个烟鬼刘厂长?”

林红点点头,迟疑不决后充满委屈地说:“你能不能跟他说一声,让他放过我……”

“这他妈的王八蛋!”李光头明白了,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然后他对林红说,“你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以后你就可以放心了。”

三天以后,县政府来人宣布撤销了烟鬼刘厂长的职务,理由是烟鬼刘厂长让针织厂连续三年效益下滑。烟鬼刘厂长阴沉着脸收拾起了办公室自己的物品,然后灰溜溜地走出了工厂的大门。烟鬼刘厂长还没有来得及宣布裁员名单,自己先被裁掉了。烟鬼刘厂长整整两个小时没有抽上一根烟,走出厂门时手里也没有夹着香烟。传达室里的老头说他和烟鬼刘厂长共事三十年了,第一次没有见到他手指上夹着香烟。针织厂的男女工人们嘿嘿地笑,说这个老烟鬼都忘记了抽烟,肯定是丧魂落魄了。

新来的厂长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林红从车间调到办公室工作。新厂长看见林红时笑脸相迎,悄声告诉她,若不喜欢现在的新工作还可以换,针织厂所有的工作她可以自由挑选。

林红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心里感慨不已,对自己如此艰难的事情,到了李光头那里如此简单。这时的林红对李光头已经充满了好感,她觉得自己过去那么讨厌李光头,实在是没有道理。后来的日子里,林红站在门口的时候,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在等待宋钢的电话,还是在等待李光头的经过。

俄罗斯大画家一走,我们刘镇的群众都知道李光头的巨幅肖像完成了,听说就挂在他一百平米的大办公室里,听说上面蒙着一块红色的天鹅绒,听说除了李光头自己,没有人见过这幅肖像。李光头公司里的人已经到处对刘镇的群众说了,李光头要请一位最重要的人物来给他的肖像揭幕。群众纷纷猜测这个重要人物会是谁,起先都觉得是本县的陶青县长,可是红色的天鹅绒蒙着肖像都一个多月了,李光头还没有准备着要揭幕,这一个多月陶青县长哪里都没去,整天等着李光头打电话请他去揭幕肖像。后来李光头的手下又传出话来,说肖像迟迟没有揭幕是因为李光头买的新车还没有到货,李光头要用他的新车去接这位最重要的人物。群众觉得这个重要人物肯定比县长大,要不李光头为什么要用新车去接呢?接下去谣言四起,先说是市长来揭幕,又说可能是省长,然后有人说这个重要人物将来自北京,可能是某一位党和国家领导人。最后竟然有人斩钉截铁地说,李光头要请联合国秘书长来揭幕。有些群众开始看电视读报纸听广播,几天下来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读到,什么都没听到,这些群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