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七

李光头继续贯彻死缠烂打的求爱方针,他不再让宋钢陪同了,只要宋钢和林红一见面,李光头说他心里就是一阵慌张,他要宋钢躲着林红,要宋钢在大街上见到林红就像见到麻风病人那样躲得远远的。李光头开始学习宋钢好榜样,他觉得林红喜欢宋钢,是因为宋钢温文尔雅从来不说脏话,而且宋钢手里总是拿着一本书,显得好学上进。李光头从此改头换面,这个恋人兼保镖走在林红身旁时手里也有书了,不再恶狠狠地面对我们刘镇的男群众,他像一个拉选票的政客那样面露亲切的微笑,见到熟人打了招呼还要握一下手,而且手不释卷,一边走着一边还在读着。我们刘镇的群众见了李光头这副模样,都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们看着李光头手里翻动着书页,诵经似的念念有词地走在林红身边,群众掩嘴而笑,悄悄说林红身旁少了一个花土匪,多了一个花和尚。李光头看到街上的群众对他不倦的阅读很感兴趣,就高声对群众说:

“读书好啊,一天不读书,比一个月不拉屎还难受。”

李光头这话是说给林红听的,他一说出来就后悔了,心想自己又说粗话了,回家后请教了宋钢,以后就改成:

“读书好啊,可以一个月不吃饭,不能一天不读书。”

刘镇的群众不同意李光头的话,说一天不读书还能保住性命,一个月不吃饭肯定把自己饿牺牲了。李光头很不高兴地用手指横扫了群众一遍,心想这些贪生怕死之徒,他一脸视死如归地说:

“一个月不吃饭,也就是饿死;一天不读书,是生不如死。”

林红面无表情地走着,她听着李光头和刘镇群众你一言我一语,群众笑声朗朗,李光头高昂亢奋,林红无动于衷。

李光头摇身一变成了儒家弟子以后,从此书生意气,经常妙语连珠,偶尔粗话脏话。林红听到李光头粗话脏话的时候,就会在心里说:

“狗改不了吃屎。”

林红知道李光头是一个什么货色,她没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心想李光头哪怕有孙悟空的本事,变来变去还是一个癞蛤蟆加牛粪的李光头;好比孙悟空有七十二变,到头来也还是猴子一只。

那天晚上宋钢没有赴约来到小树林,来了一个哈哈大笑的李光头,林红气得咬牙切齿,回到家中就把宋钢从心里删除出去了。几天以后在大街上远远见到宋钢时,林红冷笑了几下,心想这人是个地道的傻瓜,这傻瓜再也没有机会了。林红迎面走去,她告诉自己要对宋钢视而不见。没想到从远处走来的宋钢一看见林红,立刻转身躲开了。后来的日子,宋钢每次见到林红都是迅速地躲开,完全是李光头要求的那样,见到林红就像是见到了麻风病人一样逃之夭夭。看着一次次远远躲开的宋钢,林红心里的骄傲也一次次溜走了,到头来林红怅然若失,宋钢离去的身影让她感到了失落。

宋钢重新回到了林红的心里,而且根深蒂固了。林红发现自己心里奇怪的变化,宋钢越是躲着自己,自己越是喜欢他。在那些月光明媚或者阴雨绵绵的晚上,林红入睡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想着宋钢英俊的容貌,想着宋钢的微笑,想着宋钢低头沉思的模样,想着宋钢看到自己时忧伤的眼神,所有的宋钢都让林红倍感甜蜜。久而久之,林红在入睡之时对宋钢的回想变成了思念之情,仿佛宋钢已经是她的恋人了,仿佛是远在他乡的恋人,让她的思念之情犹如细水长流。

林红相信宋钢暗恋自己,相信宋钢躲着她是因为李光头。林红一想到李光头就气得脸色苍白,李光头穷凶极恶的模样,让刘镇的年轻人都不敢追求她了,刘镇的那些年轻人在林红眼里个个都是窝囊废。宋钢不是窝囊废,林红这样想。林红很多次想象宋钢主动来追求她的情景,每一次宋钢都是害羞地来到她的家中,害羞地说出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林红心想这就是宋钢,一个不知所措的宋钢。每当想象消失以后,林红就会摇头叹息,她知道宋钢永远不会主动出现在她的家门口,她觉得应该是自己再次主动的时候了。她给宋钢写了一张纸条,七行八十三个字,还有十三个标点符号。里面用了五十一个字臭骂李光头,剩下的三十二个字要求宋钢在晚上八点钟出来,这次约会的地点改到了一座桥下,就是宋凡平在文革中挥舞红旗的那座桥下。林红把纸条叠成了蝴蝶的形状,藏在一条崭新的手帕里,在宋钢下班的时候守候在街边。林红纸条里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要求宋钢赴约的时候将手帕还给她。林红坚信有了这句话,宋钢一定会来到。

那是深秋时节,天空里飘扬着蒙蒙细雨,林红撑着一把雨伞站在一棵梧桐树下,从树叶上滴落下来的雨水打在她的雨伞上,嘀嗒嘀嗒地响着。林红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街道,一些雨伞在来来去去,几个没有雨伞的年轻人横冲直撞地奔跑着。林红看见了宋钢,在街道对面奔跑过来,宋钢的外衣没有穿在身上,而是在他的手上。宋钢双手撑开外衣遮挡着蒙蒙细雨,奔跑过来时他的外衣像旗帜一样飘扬。林红赶紧走到街道对面,她用雨伞挡住了宋钢,她看到宋钢的身体刹车似的滑了过来,差点扑在了她的雨伞上。林红移开雨伞时,看到了宋钢吃惊的表情,林红将手帕塞到了宋钢的手中,随即转身离去。林红走出了十多米以后,回头看了看宋钢,她看到了一个目瞪口呆的宋钢,一个双手捧着手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宋钢。宋钢的外衣掉落在地,几只走过的脚踩在了他的外衣上。林红扭回头来,撑着雨伞微笑地走去,接下去的情景她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