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四(第2/4页)

李光头就是在明媚冷清的月光里,从母亲那里学会了什么是街道、什么是房屋、什么是天空、什么是田野……李光头那时候不到两岁,他昂着头惊奇万分地看着这个明媚冷清的世界。

李兰抱着李光头在深夜的月光里流连忘返,有一次和宋凡平相遇了。当时李兰抱着儿子走在静悄悄的街道上,一个完整的家庭说着话走在街道的对面,那是宋凡平一家人在走过来。这个高大的父亲手里托着比李光头大一岁的宋钢,他的妻子手里提着一只篮子,他们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里如同敲门一样清晰地响着。李兰听到宋凡平的声音以后猛然抬起头来,她肯定知道这个高大的男人是谁了。他曾经臭气熏天地背着她那个臭气熏天的丈夫来到她的家门口,李兰当时仿佛没有知觉地靠在门框上,但是她永远记住了这个男人的声音,永远记住他是如何用井水冲洗自己,又冲洗了她那个死人丈夫。所以她抬起头来了,她的眼睛看到这个男人时可能闪亮了一下。紧接着她立刻低下头匆匆地向前走去,因为这个男人站住了,他站在街道对面对他妻子低声说着什么。

在后来的深夜里,李兰抱着李光头走在街道上时,两次与宋凡平相遇。有一次是他们一家人,有一次只有他一个人。那次宋凡平突然用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这对母子的去路,他粗壮的手指摸着孩子昂着的脸,他对李兰说:

“这孩子太瘦了,你应该让他多晒晒太阳,阳光里有维生素。”

可怜的李兰都不敢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她抱着李光头浑身发抖,李光头在她怀里晃个不停,就像屋子在地震里晃个不停。宋凡平笑了笑,擦着他们的身体走了过去。这天深夜李兰没有享受月光的灿烂,她抱着李光头早早回家了,她嘴里咝咝的响声也和往常不一样,这一次可能不是因为偏头痛。

在李光头三岁的时候,外婆离开了她的女儿和外孙,回到了自己的村里。这时候李光头已经可以走来走去了,他还是很瘦,比婴儿时的李光头更瘦了。李兰脑袋里的疼痛仍然时好时坏,因为长时间低着头,她有些驼背了。外婆离开以后,李光头开始有机会走进白天的阳光了。当李兰上街买菜时,就会带上他。她还是低着头急匆匆地走过街道,李光头拉着她的衣服跌跌撞撞地跟随在她的身后。其实那时候已经没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甚至没有人来看他们一眼,李兰仍然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钉子似的钉在她的身上。

李光头瘦弱的母亲每隔两个月就要去米店买四十斤大米,这是李光头最幸福的时光。当她背着四十斤大米往回走的时候,他不用跌跌撞撞地跑在她的身后了,她背着大米“咝咝”地喘着气,那时候她喘气和说话里都开始有咝咝的响声了,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李光头就有时间在大街上东张西望。

高大的宋凡平在一个秋天的中午走到了他们面前,当时李兰正低垂着头擦着脸上的汗珠。她看到一只强劲的手突然提起了地上的米袋,她吃惊地抬起头来看到了这个微笑的男人。他对她说:

“我帮你提回家。”

宋凡平提着四十斤的大米就像是提着一只空篮子似的轻松,他的左手一把将李光头抱起来,驮到他的肩上,让李光头的双手抱住他的额头。李光头从来没有在这么高的地方张望过街道,他从来都是仰脸张望,他第一次低头看着街上的行人,他坐在宋凡平的肩上咯咯笑个不停。

这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提着李兰的米袋,驮着李兰的儿子,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声音洪亮地说着话。李兰低垂着头走在他的身边,她脸色苍白浑身冒出了冷汗,她恨不得找一条缝钻进地下,她觉得全世界的人此刻都在嘻嘻哈哈地看着她。宋凡平一路上问这问那,李兰除了点头还是点头,她嘴里除了咝咝声还是咝咝声。

他们终于走到了家门口。宋凡平把李光头放到了地上,又把布袋里的大米倒进米缸,他看了一眼他们的床,床单和被套是他三年前看到过的,上面的“”字已经褪色,线头也在脱落。他离开时告诉李兰,他叫宋凡平,是中学的老师,他说以后买大米买煤球这样的体力活可以叫他来帮忙。他离开以后,李兰第一次让儿子独自一人在门外玩耍,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了些什么,直到天黑以后她才打开屋门,那时候李光头坐在地上靠着门睡着了。

李光头记得是在自己五岁的时候,宋凡平的妻子因病去世了。李兰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嘴里咝咝响着在窗前站立很久,看着夕阳西下和月亮升起,然后拉着儿子的手,在夜晚的月光里悄无声息地走向了宋凡平的家。李兰没有胆量走进宋凡平的家,她站在一棵树木的后面,看着宋凡平家昏暗的灯光里有人坐着有人走着,屋子的中间放着一具棺材。李光头拉着母亲的衣角,听着母亲嘴里“咝咝”地响,他抬头去看月亮和星星的时候,看到母亲在哭,母亲的手一直在抹着眼泪,他问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