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文化、文物与历史 二、文化变迁史(第4/5页)

嫂子最后擦了泪,又很自信地笑了笑:

“他快该回来了。快该回来找我了——他想把炸裂这中型城市建成大城市,和省一样大,比省还要大,建成比省大的超大都市,要京城各方各面的头脑都同意,他不给京城那些人物送礼吗?送啥儿?他最终会明白,送啥都不如送这女子技校的学生们。”嫂子说着抬头朝楼上看了看,又收回目光脸上挂着笑,“我已经给你二哥挑选了二百个学生备下来,计划挑选三百或者五百个,等你哥需要了,他就该回来求我了,求我把这三百、五百个最漂亮的学生姑娘都给他,让他带去。到那时,你二哥就该回来求我了,我不答应他就不能把炸裂升为超大都市,那时他就该跪着拿头撞墙求我了。”

嫂子笑着说着喝了水,还递给明辉一个柿子树上结的梨。明辉没有吃。接梨时他看见嫂子眼角上又有了很深一层纹,原来鲜嫩的皮肤转眼之间苍老了,好像几年间老了十几岁。好像中年人。好像不是嫂,而是经过无数世事的炸裂市的市长或一个女省长,对啥事都因为岁月、坎坷而胸有成竹着,把握在先着。明辉又一次用目光扫了满屋满墙那些二哥的照,抬头瞟一眼嫂子为二哥准备在楼上的那些姑娘们。

“又要把炸裂升成超大都市?”明辉问,“啥时候变成超大都市?”最后把拿在手里的柿树上的梨子放在桌子上。

“二哥真疯了。”明辉想。

“我不当局长了。”明辉说着站起来,好像要走样。本来是和嫂子说谈不当局长的事,可现在,听说二哥要把炸裂市升为超大都市,他倒忽然决就了,也就不用和二嫂说谈啥儿了,仿佛是因为二哥要把炸裂升为超大城市,他才决计不当那全市最年轻的局长样。门外有阳光进来照在嫂子的脸上和肩上。嫂子的脸成了蒙着一层淡灰的镜,藏不住的光亮照着明辉,照着这屋里的摆设和家具。明辉提来的一兜玩具里,那塑料制品的操场和马厩,在他们面前铺展成了绿草茵茵的牧马场。宽阔的草原漫无边际地在他面前伸延着。伸到山脚下。伸到看不到边的天地间。世界上只有他和嫂子两个人。他们就那么立在那宽展无边里。嫂子望着他,像望着她的亲弟、她的儿子样。

——“你真的不当局长了?”嫂子很吃惊地问。

——“你和你哥说谈没?”嫂子又追问。

——“你该想想你还小时的那一夜,炸裂村人都从家里出来看自己首先碰到的啥。我是首先碰到你二哥,才要一辈子死嫁你二哥的。你二哥是拾到一枚公章后,才要一辈子当村长、镇长、县长、市长和省长。你那一夜是真的碰到了一只猫?碰到猫也不该这么寡柔没主见,把天大的事情不当一桩事。”

——“真的最先碰到的是只猫?”

——“你好好想一想,也许不是猫,而是别的啥。”

从二嫂家里出来时,上了楼的那些姑娘们,都在窗口挤着向院里的明辉抛媚眼和招手。明辉朝楼上看一下,又慌忙把头扭到一边去。嫂子出门来送他,站在院里朝墙角的一棵楝树那儿瞅了瞅,那儿因为有乌鸦把一粒瓜籽种在了那树下,就有秧子趴在树枝上,结了很多的丝瓜、黄瓜、苦果和西葫芦。还有一颗西瓜大得和人头样。他们就在那树下吊着的一片果瓜旁,嫂子最后嘱托说,好好想想那一夜碰到啥儿了,想起来就能知道你这辈子该做啥儿不该做啥和该不该辞这局长了。院子里有很浓一股瓜果味,还有山野上的树木花草味和炸裂城街上荡过来的汽车声和汽油味。在这味道和声音里,嫂子最后对明辉说:“抽空陪嫂子到坟地哭哭吧,我们有几年没到坟上去哭啦。”

·3·

明辉从嫂子家里出来后,太阳还在老街东口的正上方。街中央的那棵树,去时树影落在那家墙上的裂缝边,回时树影还在那条裂缝边。他在嫂子家说了很多话,坐了春夏秋冬的时光和季节,可老街上的太阳没有动。时间滞死了。在那滞时滞日里,从山坡上的老街望下去,炸裂市上班的人流决口的水样朝着东西南北涌。倒是老街这儿静得很,年轻人都去市里上班了。在老街租房的,也都踩着时点上班了,只留下房子、文物和停着不走的日光和树影。明辉来到这树下,望着墙上的裂缝和不动的影,又有一只猫从那树下跑走了。

猫跑过院墙不见了。

心里轰地掀一下,明辉站住脚,再次想起多少年前的那一夜,月光水然,全村做了父母的男人、女人同做了一个梦,都让儿女从家里走出来,看看儿女们会碰到啥儿或者捡到啥。他跟着三个哥哥从家里走出来,在十字路口分了手。大哥向东,二哥向西,三哥朝南,他就提着马灯朝着正北走。路上看见了墙和树,看见了月光和一只猫。那猫“嗷”一声,从一棵柳树下朝南跑过去,翻过一堵墙,朝人家家里跑走了。那时候,他就像现在站在那棵柳树下,把月光从猫去的方向收回来,知道自己该要返身回去和哥们碰头了,要告诉哥们他首先碰到了一只花狸猫。可欲转身时,又看见猫逃的柳树下,扔着一本尘灰破烂的书,捡起来,在灯光下翻了翻,是一本被人家翻看了成千上万遍的黄历书,线装着,书页上沾满了唾沫翻页的垢痕油亮着黑。还有一股从书页中抖出来的潮腐味。那书那年月,家家都有的,书上印着六十年一个轮回的阳历、阴历对照表。印着二十四节气的时间和气象。还在每隔几页的空白处,印着算命八卦的方法和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