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综合经济 二、农业农人

有一次,山梁顶上响起了一片哭唤声,断断续续,三日不止,就有人跑到镇政府里报告去。那时候,镇政府的新址正在建设中,几栋楼房也都刚刚拱出地面儿。工地上一片凌乱,竖八横七,搅拌机、打夯机的声音地动山摇,不嘶着嗓子说话,对方压根听不到。来的人在正指挥工地的镇长面前连三赶四,大唤大叫,镇长都瞪着眼睛问:

“你说啥?!”

来人就凑近镇长的耳朵叫唤:

“农民都疯了——农民在山梁上疯子一样哭!”

“哭啥儿?!”

“哭土地!”

镇长想一会儿,和来人一道朝镇街背后的山梁上去。他们绕过街道,到半山坡上时,回头望一下,镇长有些惊住了,这才看见炸裂镇在短短的时间里,沿河而筑,这边那边都楼房林立,街道宽阔,再也不像早先山脉中的村街那般土热闹。街道上的路灯电线杆,和筷子样均匀地竖在路边上。各家大厂、小厂的烟囱,插在天空间,吐出的浓烟如雨天罩在头顶的云。而这儿或那儿,把土地破开、合上的工地,一处又一处,像外科大夫随意的开肠破肚样。将大地破开来,重又缝合上。挖开来,重又草草填起来。新土旧土,伤痕累累,到处都朝气蓬勃,疤痕疤痕的。

“炸裂发展好快啊!”镇长感叹着。

“他们哭他们没有地种了。”随着的答。

“全镇一共有多少户人家住别墅?”

“都哭闹整整三天三夜了。”

又急急朝着梁上走。那条路当年镇长卸火车时是每天都走的,重又走在那路上,他有一种热亲感,忍不住要往路的两边看。风景像水样从他面前流过去。看见山坡上的电线电缆厂,工人们都在工厂门口和路边喝啤酒,花生和猪头肉,用纸包着摆在地面上。问为啥上班时间都在喝啤酒?答说厂里又接了一批大订单,且那订单还是来自某市,说那市里所有居民、工厂用的电线和电缆,都是来自炸裂的电线电缆厂。炸裂的电线埋在墙壁里,电缆埋地底下,三年五年也就寿终正寝了,这些电线电缆的胶皮都老化脆裂漏电了,常会引起短路和火灾,着火死人的事情经常发生着。人家都是用一次炸裂的电线和电缆,火灾之后就去买别家电缆电线了,可这个城市有次大火烧死了一百多个人,现在还偏就再买炸裂电缆电线厂的货,所以厂里就发啤酒猪肉让工人都喝酒庆贺了。

“为啥儿?”镇长站住问。

“回扣多得很。”随行的笑着答。

镇长就让随行的人立刻通知电缆电线厂,凡是失火后又来买的回头客,都给他们再加赠百分之十的回扣费,你订一百万元的货,再多给你个人十万元,你订一千万元的货,再多给你一百万元的回扣费。“不怕他妈的那些人不来购买我们的电线和电缆!”镇长骂着说,就让随行的立刻去通知,自己独自朝着梁上走。路两边的各种工厂和车间,像村落住宅样从他面前掠过去。路边的树木上,叶子都被尘土封盖着,各种的塑料袋,挂在树枝上,风一吹,肚子鼓起来,发出噼啪噼啪的响。镇长就那么抬头瞟着悬满天空的塑料袋,想炸裂什么时候可以从镇变为县城呢?县城什么时候可以因为炸裂的繁华从四十公里外面迁徙过来呢?

有工人从很远的地方朝着镇长招着手:“过来喝瓶啤酒吧!”

镇长朝那原是炸裂的农民们唤:“等着炸裂由镇变成县城我们再喝吧。”

到了山梁上,日过平南后,有两只野鸡、野兔在梁道上张望和远眺,然后看见镇长它们逃走了。胡大军给朱颖竖的墙壁似的纪念碑,因为镇子日繁,来自镇外的要道都转移到了河边上,它就在这显了冷清和寂寞,连朱颖本人也很少再来看看它,像她的日子里从未发生过这样一桩事。纪念碑上的字,被岁月尘土盖得和消失一模样。炸裂村的那些老人们,六十岁以上的农民们,就在这纪念碑旁哭。他们哭着说:“我们没地了,我们没有地方再种庄稼了。”他们都刚过六十岁,年轻力壮得和正当午时的日光样,可富裕繁华把他们送进了敬老院,不让他们摸锄拿锨和土地交往了。他们过不惯每天不再种地那日子,就到这原是田土、现在却一片荒废的田野里哭。

朱颖的纪念碑,像一堵风雨飘摇的墙。原来那碑下和周围都是冬有小麦、秋有玉米的。每年春天小麦苗油成黑乌色,夏天麦熟时,黄香味漫进村子里,漫到各家的饭桌上。可现在,不知怎就没人再种了。荒草一人高,野鸡、野兔在那儿钻来钻去着,如是它们的天堂公园样。老人们就围在那一片荒野上,哭哭唤唤,闹闹叫叫,还在大白纸上写下草草丑态的口号和标语:“还我土地!”“我们要和庄稼生死在一起!”等等等等的,有的贴在碑墙上,有的制成标牌竖在草野间。就在那里唤。就在那儿哭。哭唤累了打开自己带来的饭食野炊饱了后,接着哭闹与唤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