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变革元年 一、万元事件记

一切都来得唐突和意外,如从梦中到来的洪水般。人们开始分田种地,在自家田头栽播瓜果与蔬菜,自食后也把多余的挑到集上去售卖。

消失多年的集市又元气恢复了。

炸裂村前的河滩地,因为开阔又成了集市场。鸡、鸭、猪肉和木材,土特产和来自城里时新的衣物及鞋袜,都会在阳历每月遇一的日子里,摆满河滩与河流的大堤上。最为要紧的,是政府下了文,要培养和树立“万元户”。要让一小部分人率先富起来。

人们就都发疯了。喂猪牧羊、养牛饲马,做编织、伐木材、买家具、盖新房,都企望自家率先富起来,拿到政府下发的无息款,让脸面风光,心花怒放,成为人中人,杰中杰,过上梦寐以求的好日子。

老三孔明耀,在春天当兵了。那一晚,村人皆都沿着梦道朝前走去时,他一直朝南走,一出村就看见有拉练的军车从村头拖着枪炮开过去,他就知道他要参军离开炸裂了。果然冬天过去后,春季招兵已经不再考虑你家的成分和政治史,只要你嘴里能说出保家卫国的大话儿,身体没问题,也就可以当兵了。

也就当兵了。

大哥当了小学教师去。因为他不仅初中毕业,字也甚好,且顶顶重要的,是他那一夜刚离开十字街,在月光下就看到一段粉笔头。他不认为粉笔就是他的命,又继续朝东走,一直走到一段山梁上,除了连续不断地捡到月光下的粉笔头,他一路上什么也没碰到和捡到。如此着,他的命运就得粉笔着。也是好命道,上上签。本已二十八周岁,因为父亲在监,已为犯人家属,他是一直没有找到对象的。可现在,他成了乡村的知识分子了,很快就有了姑娘看上他。很快地,就结婚成家,过上稳妥平静的日子了。

现在,该轮着老二孔明亮的婚事了。

父亲说:“你该结婚了。”

“结婚能让我在银行存够万元吗?”老二问父亲,嘴角挂着不知是嘲弄谁的笑,然后就朝门外走出去。不种地、不卖售,也不做编织,就那么饭后走出去,饭时走回来。父母让他去劳作任何事体他都在嘴角挂着笑,嘲弄地哼一下,就从家里、村里消失了。

老二是有雄心的。别人种地做着小本生意时,他每天都从村里若无其事地走出去,到村后的沟壑拿出两个箩筐和麻袋,再到几里外的山梁那边铁道上,等着从西山运煤和焦炭的火车过来时,顺手牵羊把那煤和焦炭从火车厢上朝着车下扒。天际空旷碧蓝着,山野上的庄稼都醒转过来了,绿出一道幕景展摆在山脉上。他独自守在山坡间,盯着从山下爬上来的火车头,喷着浓烟,像一个烧了一堆湿柴、可以沿路走动的巨大灶台从山下吭哧吭哧朝着山上爬,坡势渐陡,速度渐缓,那火车终于到了如同人行时,孔明亮就从道边田头走出来,举起备好的长竹耙,把焦炭从火车厢上扒下来。雁过拔毛着,每一节车厢都可抓下一篮半袋的西山焦。待那焦炭、黑煤一篮一袋积有一车了,从山窝间的一蓬草下把煤炭运到县城一卖就是二百、三百元。到夏天,原来火车道边的草地都被扒下的焦炭砸黑时,孔明亮在炸裂率先存了一万元,成了政府最为赏识的劳模万元户。

他去县城开了三天致富的标兵会。

从县城回来那一天,是由乡长陪着入村的。乡长叫胡大军,他把炸裂村的村民全都集中到村里十字街的路口上,六百多口人,四个村民组,老老少少,女女男男,一皆儿都被钟声召唤着,到十字街的空旷里,把那空旷填满塞实后,乡长将一朵大如海碗似的红花戴在孔明亮的胸口上,把依着银行存折放大到半扇门板似的巨大存折硬纸举在半空中,让所有的村人都看到了那存折上边大如人头的“孔明亮”三个字,和“1”字如梁、四“0”如碗的“10000”来。

村人都惊了。

哑然如山了。

殷勤人家最多存款还不到千元时,孔明亮竟就果果真真存了一万元。黄昏的夕阳从西山脉铺就过来时,人们在夕阳中盯着那巨额存折和面如朝阳的孔明亮的脸,看见他眼中的兴奋和嘴角挂着嘲弄谁的笑。乡长说,请孔明亮同志上台介绍他的致富经验时,孔明亮望着村人们,样儿谦逊地说了一句话:

“没啥儿可介绍,就是两个字:勤劳!”

乡长接着就把“勤劳”二字做了诠释和发挥,说勤劳是人类富足之魂灵,金银之库房,只要有一双勤劳的手,就是瞎子和瘸子,也是可以在致富的道上奔跑和驰骋。接下来,麻雀准备回窝了,鸡猪和狗猫,也都要从村头各自回家饱食上床了。乡长就把目光从人群头上扫过去,找到人群最后缩在那儿的老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