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袜子都抽丝了简妮心里的感伤很快被厌烦代替(第3/3页)



简妮垂下头,许宏语气里的中国腔震动了她,她醒悟到,许宏到底还是与自己不同。

“我敢说,你想有一天与挪顿一决雌雄的。”简妮说。

许宏居然并不否认,他说:“要是政策允许的话,我总有一天会成为挪顿在上海真正的对手。你知道从前在上海,有些中国企业就是打败了洋行。”

“我知道。”简妮说。她心里有什么东西阻止她提到曾祖父的事,阻止她提到曾祖父的船队怎样用宁波人坐宁波人自己的船回乡的口号,瓜分了原来这条航线上英商航运公司的客源,又用祖上做买办时积累的社会关系,利用法利洋行已的码头和货栈,将节省下来的钱贴补到班轮的船票上,在票价上再次与英商竞争,最后将英商挤出局,并收购了英商的班船。王家的船队就是在挤跨英商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用的策略,一是民族大义,二是利益驱动。在例会上,简妮听着中方与美方计较,心里就想到过,要真的救花露水的话,曾祖父的经历是现成的教材,在例会上搞大批判有什么用处!

简妮在许宏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踌躇满志。那是她在自己祖先的照片上看到过的神情。只是,他的踌躇满志马上就被狡诘的浅笑掩盖起来,而自己祖先的踌躇满志却在宁波人宽大的脸上汪洋恣肆。简妮想,这就是1949年以前的人与1949年以后的人的区别吧。

“你就不怕?”简妮问。

“我爸爸开过一个肥皂厂,算是民族资本家。”许宏说,“我也算是屋檐下的洋葱吧。”

他们一起笑了起来。笑声朗朗,但里面有种古怪的被掩饰着的紧张。

许宏领简妮来到一栋旧房子的底层,餐馆很小,只有一个开间。它门前暗淡的街灯下,三三两两站着些人,里面还有几个外国人,他们都是在等座位的食客。简妮见到好几个穿长羽绒衣的女人和穿短羽绒衣的男人,因为办公室里有暖气,很热,女人常常需要穿裙子,但外面有很冷,所以他们拿羽绒衣当外套。简妮想,他们也应该是在合资或者独资企业里工作的人。许宏告诉简妮,这家餐馆很有名,将街对面宾馆里的客人都抢过来了。人多,店面小,客人宁可在外面等座,也要在这里吃饭。

女老板开门出来招呼客人,那是细长利落的一个人,穿着一件米色的对襟毛衣,一条粗呢长裤。女老板又客气又热络,很是得体。她对大家打招呼:“今天大概店堂里会有点吵,我们将楼上的房间也盘下来了,正在装修。”

正在等座的那些人好象都认识她,都夸奖她的餐馆生意好,她喜盈盈地说:“都是大家帮衬的。”对外国人,她也用简单的英文寒暄两句。

看到许宏,她笑着走过来,就叫“嘟嘟哥哥。”简妮立刻想到,大概许宏在小时候是个白净规矩的小男骇,象爸爸小时候的照片那样,柔软的头发,和着水,梳了一个三七开的小分头。

许宏向简妮介绍女老板:“我小时候的邻居,一起长大的。现在我是乡下人,她是上海最好的餐馆老板,有家传的。”

“我们不过做点小生意,经不起你这种大话的。”女老板笑着说。

许宏笑着打趣女老板,“我不问你借钱,你不要紧张。”

正说着,楼上的冲击钻突然大吼起来,突突突的,简直象是机关枪在开火。女老板笑着皱眉头,说:“真没办法,房子老了,本来想只装修一下,但墙皮也酥了,地板也烂了,又是日本人来的时候造的房子,不比三十年代初的房子,它本身质量不灵。”

他们一起看着楼上,灯光里能看到工人们在批墙壁。许宏说:“你索性做大它,将一栋楼都吃下来。现在是个机会,等将来大家都醒过来了,生意就不会这么好做。”

“我也是这么想。后面马路上那家兄弟俩,在汽车间里开餐馆的,他们也做得好,现在也将邻居家都吃下来了,准备自己翻造房子。”女老板说。

简妮忍不住说:“等共产党醒来了,连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呐。”

许宏和女老板都没有接她的话茬。

一时,他们三个人都不说话了,静听那冲击钻兴致勃勃的尖利叫声。

简妮晓得自己点到了他们的痛处,她不满他们对此视而不见的逃避态度。也许他们能这样做,而她不能,她也不敢。也许,她这句话,也点到了自己的痛处。她自己也冷不丁地在沉默中劈头盖脸地难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