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你做过手术了?(第3/5页)



范妮第二天就去医生那里预约堕胎。医生虽然答应做,但护士却是个不喜欢堕胎的天主教徒。她拉长了脸,将范妮当成不敬畏上帝,不尊重上帝给予的礼物,将来一定要下地狱的异教徒看待。

而范妮并不知道美国人中还有这样的想法,她只认为护士如此冷淡她,是欺负她未婚先孕,又没自己的男人陪着来,还是个东方女人,是自己送上门去倒贴的出租车。但范妮不敢得罪护士,怕她给自己吃苦头。她忍着不快,与护士商定好做手术的时间以后,就立刻逃出诊所。

手术其实很利落。范妮没看到多少护士鄙夷的脸,就被麻醉了。当时,她刚仰面躺到妇科手术床上,双腿被大大地分开着,她看到屋顶的白灼灯晃了晃,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被医生叫醒,整个手术已经结束。她从手术床上坐起来的时候,看到磨石地上有点血迹,她相信那是自己的血,或者是她孩子的血。护士帮助她从手术床睡到另一个活动床上去,然后将她推到观察室里。她在观察室里的床上去躺了一小时,喝了一杯冰牛奶。等范妮小了便,证明麻醉以后的功能一切正常,范妮就拿着消炎药回家了。

夏天的格林威治村很热闹,街边的店铺都将阳伞和桌椅摆到路边,总是能看到卖唱的人在那里弹吉他,打非洲鼓。夏天大减价的衣服花花绿绿地在衣架上飘荡,旧书摊上的书也在微风里掀动着书页。年轻的学生们在街上闲逛着,女孩子露着她们的肩膀,男孩子露着他们的脚指头。格林威治村总是有一种让范妮心动的气氛,让她感到自己属于这个地方。画廊里的女孩靠在墙边上抽烟,到处都能看到有点自命不凡的人,好象是还没成功的艺术家,而没有第五大道上的富贵气。

范妮又经过早先去坐过的那家咖啡馆。夏天的时候,店堂里门窗洞开,飘散着咖啡的香气,和咖啡馆的音乐。一路上,范妮感到自己象是被透明的气球裹着,不能很清晰地看和听,也不能很清晰地想。甚至,她觉得自己都不能很准确地行动,她的手脚好象也被裹起来了,举手投足,都软绵绵的。她不知道这是不是麻药还在静脉里的关系。虽然范妮这样,可她还是听出来咖啡馆里放的是方佗,是鲁喜欢的那种。

范妮走过街口,去咖啡馆找了个座位坐下。她感到有股热热的东西从体内冲了下来,她想,那是护士告诉过她的,流产以后的血下来了。它来得很猛,范妮用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裙子上沾了血,她想把弄脏的裙子移到前面来,用自己的书包挡着,象从前来了月经,不小心在外面弄脏了裙子时做的那样,但是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是那么软,那么飘,好象一块包在太妃糖外面的糯米纸那样,就要融化了。所以,范妮没动,只是用自己的手掌在身体下面垫着。她将头靠在后面的墙上。

方佗听上去是那么悲伤婉转,那么如泣如诉,范妮将头静静靠在墙上,望着灿烂的夏日阳光下三三两两在街上闲逛的人,美国人喜欢戴墨镜,墨镜能给即使是平庸的脸也增添风流气,范妮想,这才是美国人喜欢墨镜的真正原因。大多数客人都喜欢坐在露天,店堂里的桌子和吧台上基本是空的。范妮遥遥望着窗外的人们,有人在接吻,那么响亮,有人在看书,用白色的食指绕着前额的金发,范妮看着那些人,象看电影,和着方佗的吉他声。突然,她心里有种想要大声叫喊的冲动,大家都将吃惊地回过头来看她,不晓得她为什么这么激动。这就是失态,范妮想,可是,失态又会导致什么呢,大不了下次不来这家咖啡馆。范妮为自己想好了后路。可是,窗外的客人什么动静也没有,也没人回过头来看她,那个在角落上的长桌上准备功课的学生将一条腿曲着,抱在胸前,跟着方佗的旋律摇晃,他那逍遥的样子,也没有被什么声音打搅。所以,范妮认定,大喊大叫只是她的幻想,事实上,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用一种不舒服的样子坐在手上,默默守着杯咖啡坐着而已。

这一次,她没有要求酒保给她少咖啡,多牛奶,没有跟酒保搭话。她想起了妇科诊所地上的血。她从来没看到过这么鲜红的和浓稠的血,她想不通这样浓的血怎么能在细细的血管里流动,看上去简直就象芝麻糊一样。她想到的是,好在鲁当时不在场,他没看到那么可怕的东西,要不,他一定会嫌弃她的。范妮想,要是以后自己再生孩子,也不会让自己的丈夫在边上陪着的,那个样子,象头母猪多过象人。

等范妮回到家,如愿地将自己的手术单放到厨房的桌子上,用一只马克杯子压着,然后将自己安顿到床上,伸直两条腿,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从下飞机到现在,一个多星期了,竟然没有真正睡着过。纽约的黄昏是凉爽的,风里加着一阵阵凉气,但范妮还是象在上海一样开着自己房间的窗。只要她躺在床上,就能听到街角那喷泉的水声,黄昏的维尔芬街上响彻着悉嗦的水声,范妮躺着,听着,发现自己竟并没有多少睡意,只是耳朵以上的头部象被东西紧紧箍住了一样,有点发蒙。她以为又是那该死的时差来了。她想,现在木已成舟,总可以好好睡上一觉。然而没有。她恍惚间听到鲁回家来了,厨房里的咖啡机噗噜噗噜地响,然后,公寓里静下来,她猜想,这时鲁会在看她放在桌子上的手术单,他该不会认为那单子是伪造出来的吧。范妮突然怀疑,那张纸上只有手术的项目,并没有证明已经做完了手术。这一惊,范妮完全醒了过来。她在枕上一动不动地躺着,悲从中来,竟然自己不知道怎么才能让鲁相信,自己已经去打了胎,他不用再担心什么了,自己没有什么可以麻烦到他的了。范妮悲伤的心里,还有点解脱的意思,从此再也不用做选择了。至于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范妮小心地饶过了这个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