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 verse Chapto Chapthe song范妮的美梦最终被上海打断

将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家里,要回家处理这个孩子,又只字不提孩子的父亲,这对任何未婚女孩来说,都是最难堪的事。对范妮这样曾经在中国千辛万苦保身价的人来说,更是如此。何况,又是和一个美国人发生了这样的事。范妮开始也觉得自己说不出口。但是,一旦回上海的念头出现,就象燎原烈火,在范妮的心里日夜熊熊燃烧起来。常常,她突然想起上海家里自己的小床。夏天下雷雨时候,床上凉爽的宁波竹席,冬天被子里的热水袋,热水在软软的橡胶袋里沉闷的水声。有一次,她还突然想起,贝贝被关起来的时候,自己和维尼叔叔正好到他家去。回家的一路上,维尼叔叔吓得不停地眨眼。知道他们回了家,弄堂里没有警察,进了家门,家里也没有警察等着,维尼叔叔将保险“喀哒”一声别死,好象将贝贝的危险全都关在薄薄的门外。维尼叔叔闭上眼,靠着墙,吐出一口长气。连那么小的时候的事情都想起来了,连那么小的事情都想起来了,范妮知道,自己是想逃到一个地方去解决自己的问题。她明白自己不可能24小时都保持得了体面。她需要要有一个地方,可以崩溃一下。

除了上海,在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地方。

她绕开爷爷和维尼叔叔这两个自己最亲的人,选择和自己最生疏,也最怕得罪自己的妈妈,到邮局寄了一个快递给她,告诉她,自己有了孩子,要在暑假回家打胎,然后再回美国,其他什么也没说。她选择了上飞机前一个星期才通知妈妈,因为计算好美国邮局要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才能把那封快信递到上海。而这时,她已经在飞机上了。这样,家里人就不可能打电话来美国讨论什么,省得他们七嘴八舌,特别是爸爸。也省得自己当鲁的面向家里人解释。鲁是个聪明人,即使他不懂中文,也会从她的表情里发现那些她不想让他看到的东西。她给妈妈的信,象一个通知那样没有感情,没有说明,不可商量。她不敢这样伤爷爷和维尼叔叔的心,但是对妈妈,她敢。因为范妮觉得,妈妈爸爸没有资格对自己说三道四,而妈妈比爸爸更明白这一点,也一直小心识相。范妮知道,妈妈会将自己的快信马上交给爷爷他们。她将帮自己去重伤爷爷和维尼叔叔。

准备回家的那些天,范妮的情绪稳定了一些。就好象筋疲力尽的长跑者在快要到终点的时候,也能找到一点力量那样。她参加了学校的考试,甚至对莲娜都没说自己要回上海打胎的事,甚至她骗莲娜说,自己根本没有怀孕,和她一样,自己也是虚惊一场。倪鹰真的在一个美国教授的帮助下申请了哈佛大学,竟然全班没有一个人说她象娜佳那样,反而都说,那是美国梦想comes true。范妮冷冷笑着,掩盖着心里冲天而起的悻然,她不愿意人家说她妒忌倪鹰的好运气,她也不肯妒忌倪鹰,她什么也没说。那些天,她心里充满了就要结束了的释然,她盘算好,自己下个学期再回来的时候,去找一个新班级,甚至一个新学校,也许还要找一个新地方住,那时候,一切都可以再是新的,什么危机都没有。甚至,范妮想到了倪鹰当时提到过的美国中部那些便宜的学校,没有华人的小城,说着纽约人看不起的中部口音的英文的地方,她想,索性回来以后迁到那样的地方去,谁也不认识,活得象一个真正的新人,不管那地方有多土气,多让人看不起。

上飞机时,范妮感到了一种终于逃离压力的轻松。她用一小杯葡萄酒吃了半片晕海宁,酒精将晕动药迅速挥发出来,于是,她很快就睡着了。整个长途的飞行中,她差不多都在睡觉。有时她好象快要醒来了,在浅浅的睡眠里,她象一段树干那样安静,远远的,鲁的脸,倪鹰的脸,婶婆的脸,爷爷的脸,维尼叔叔的脸,街头的石头喷泉,园子里的石头喷泉,前进夜校的书,会话老师被大肚子蹦得露出了白布的裤子口袋,水龙头上写着蓝色的H的瓷砖,倒挂在龟裂门上的塑料花,象树叶一样在她眼睛里面息索闪烁。她努力想起,还有一些生活里致命的难题,它们那么大,那么高,使她一时都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就象瞎子站在大象身边的时候一样,她想,最重要的难题,恐怕是孩子吧,自己肚子里有个金发碧眼的孩子。然后,范妮想起来,自己的难堪,自己的失败,自己的被弃,自己的困境。但她在梦里制止自己醒来。她紧闭着眼睛,渐渐再次睡着。那些脸,那些事,终于无力的飘落四散。留下范妮自己,象一段结实的木头那样简单,随便放在什么地方,做成一块搓衣板,或者一片雕花板,甚至一根踏脚板,作为一块木头来说,都不会在乎。范妮想,原来随波逐流,是这么自由。她满意地叹了口气,她闻到了自己胃里已经发酵了的酒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