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河边(第4/6页)

真奇怪,那条公路从来就没这么空过,我印象中都是外地卡车轮番呼啸而过,卷起暴雪一样的尘土,喇叭叫得像挨了烫的猫。可能是因为天气太热了,那天没有车,从河边到红梅新村,五分钟的路程里空无一人。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是为了让我们尽情狂飙。

我注意到于小齐穿着一件红色T恤,T恤上有一个男人的头像,抿着嘴,昂着头,傲然注视着天空。当时我不知道这是格瓦拉的头像,这种T恤流行起来是很久以后的事情,我还以为那是个好莱坞明星。于小齐的侧脸很好看,鼻子微微地翘着,嘴唇上的血色很淡。阳光使周围的景物泛着刺目的白光。

我问于小齐:“你衣服上印的是谁啊?”她说:“你连切格瓦拉都不知道?他是古巴的革命领袖,卡斯特罗的亲密战友。”古巴我知道,地理课的时候在地图上见过,那地方离美国很近。我以前的地理老师经常说,在古巴架起导弹可以把美国轰平了。

于小齐问:“你觉得这件衣服怎么样?”

“好看,”我说,“这个格瓦拉一脸牛逼。”

“还是你识货,这衣服是曾园送我的,香港货。”

到了红梅新村,那是郊区的一个小新村,十来栋房子,往前是农机厂,往后是好大一片的仓库,不远处是运河,所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房子都很旧,红砖砌出来的,外墙也没粉刷。新村入口处有个小竹棚,里面果然是一间烟杂店。

我们很快喝完了三罐可乐。于小齐问我们还要喝吗,我点点头,她又买了两罐。杨一说:“能给我们买包烟吗?我烟也被抄走了。”于小齐又从口袋里掏出小钱包,数出一张五元的纸币,交给杨一,说:“你自己买吧,店里的人看见我买烟,要说闲话的。”

杨一买了一包牡丹,又绕了一盒火柴,把找钱还给于小齐。我们点上烟,姿态生硬地在新村门口吞云吐雾。店里的老头打趣说:“你们哪个学校的,这么大就学抽烟?”杨一说:“他是化工技校的,我是戴城中学的。”老头指了指杨一受伤的额头,说:“鬼扯,戴中是重点中学,你那像重点中学的?”杨一满不在乎地说:“我们学校抽烟的多了,这个伤口是我不小心撞出来的。”然后从口袋里摸出校徽给老头看,“瞧,我有校徽的。”老头说:“有校徽你还不戴着?揣口袋里干吗?”杨一说:“戴着校徽像个傻逼。”老头说:“我孙女明年也考高中,就想进戴中。”杨一说:“那挺好啊,可惜明年我都毕业了。”老头摇头说:“你可惜个屁啊。”

于小齐说:“我也想读高中,考大学。读技校真没劲。”

杨一很矫情地说,其实读高中也没意思,苦得要死,每天钻在一堆课本和参考书里,毫无自由可言。考不上大学就是死路一条,考上了也未必就是活路,大学也分三六九等,什么一本二本大专,档次也分得清清楚楚,即使考上一本也很难说,有人读了历史系,将来不是去档案馆就是去做老师,有人读了个什么无线电专业,其实是研究声纳和鱼雷的,后半辈子都得在潜水艇里度过,跟判了无期徒刑一样,即使上了岸,国家也不会允许这种人随便乱跑,因为满脑子都是军事秘密。杨一说:“理科现在只有计算机和医学院最吃香,将来我们国家最缺的就是程序开发员和外科医生。”我说:“你乱讲,外面都说拿手术刀不如拿切菜刀,造原子弹不如卖茶叶蛋。”杨一说:“你以为那帮个体户能混到天上去?都是山上下来的,没前途的。”

于小齐说:“你说了半天又绕回来了,还是读大学好嘛。”

后来杨一说,这么蹲在外面太热了,虽然有树阴挡着,他还是受不了。于小齐说:“我也糊涂了,刚才还想着给你们擦红药水来着。你们跟我来。”她端着可乐罐子往前走,绕过花坛,沿着树阴拐了个大弯,走进一幢房子。这是一幢一梯四户的老式公房,楼道里很暗,堆着杂七杂八的箱子箩筐,自行车都锁在楼梯扶手上。于小齐低声说:“我家四楼,你们声音轻点,这楼里全是碎嘴老太,会告诉我妈的。”杨一也低声说:“我们楼里也是,退休老太都蹲在楼下站岗。”于小齐说:“今天太热了,她们都躲在屋里,平时也都在楼下的。”经过二楼的时候,她示意我们弯下身子,从一户人家的窗户下面钻过去。她低声说:“这家老太最坏,老是喜欢在我妈面前嚼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