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的伤感的情人(第3/13页)

  那次大闹会场,白蓝在大礼堂外面对我说:“路小路,你的政治生命彻底完蛋了。”后来她又说,这不应该叫政治生命,应该叫职业前途。我对她说,我的职业前途本来就是做工人,我该怎么混,自己心里清楚,不用你多嘴。她说:“你这样下去可不行,这不是找死吗?”我不耐烦地说,我读过一本书,叫《红楼梦》,里面有个叫袭人的,就这么啰嗦。她说:“你就嘴硬吧。”说完就走了。

  那天我还去参加了工会的卡拉OK比赛。厂里本来安排在大会之后举行这么一次比赛,后来大会闹成一锅粥,干部全都跑掉了,工会的人就很犹豫,打算取消比赛,但工人师傅不答应。工人师傅说,今儿个真高兴,卡拉OK助兴。工会的人说,不行啊,这是卡拉OK比赛啊,评委都跑光了还比个屁啊。工人问,评委是谁。工会的人说,当然是干部啦。这下工人师傅都不干了,说:上班要被他们管,唱他娘的卡拉OK也要他们管,简直狗屁,我们自己做评委。就有几个工人自告奋勇跑到主席台上去打分,后面有人把电视机混音器LCD全都搬了出来。当时我在楼下,望着白蓝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后来六根拽着我的袖子,拖我上去唱卡拉OK。

  倒退十多年,我所生活的戴城,满大街都是唱卡拉OK的,不但家里有卡拉OK,连饭馆、茶馆、澡堂里都有。那时候也不去包厢,包厢太贵,通常是在一个大厅里,两块钱唱一首歌,对着电视机轮流嚎叫。后来我也成了个卡拉OK迷,嚎叫谁不会啊?

  那天在大礼堂,别人把我推上去比赛,我唱了一首《吻别》,又唱了一首《风再起时》,下面的工人哗哗鼓掌,还有一些比较骚的师傅,拖着阿姨在人群中跳交谊舞。两曲唱毕,评委亮分:9.99!工会的干部在一边直龇牙。我高举右手,挥动,又抚着胸口做鞠躬告别状。电工诗人路小路从此就要阔别白班舞台,去糖精车间上三班啦。比赛结束之后,我拿了个第二名。我还奇怪,9.99怎么还是第二名?六根说有个小阿姨上台唱歌时,把裙子撩了撩,昂头挺胸撅屁股,评委师傅们都看傻啦,给了她10分,只能委屈我做第二名了,没胸没屁股的,第二名也该满足了。我想想也对,去拿奖品,第一名是电饭锅,第二名是热水瓶,我只能提着个热水瓶走了。出门的时候,天都快黑了,一群上中班的师傅们又闯进礼堂,对工会的人说:“不许收摊,我们还没唱呢。”工会的人都快昏过去了。据说一直搞到半夜,工人一茬接一茬地进来唱,后来把那片的电闸拉了,才算结束。这些场面我都没看见,我回家了。

  那次闹过之后,我知道自己说话得罪了白蓝,想请她吃饭。那天是我生日,她不知道。我摇了个电话去医务室,她说晚上有事,不能来。我独自在外面吃了一碗面,加了一块排骨和两个荷包蛋,吃饱之后,无处可去,就骑着自行车到新知新村去闲逛,那是秋天的夜晚,一些枯叶掉落在我头上,昼夜温差很大,我穿着一件薄夹克衫有点顶不住。我把自行车锁了,坐在她家楼下的台阶上抽烟。

  我想起自己已经二十周岁了,一事无成,坐在这里,不久之后就要去上三班造糖精。这种生活不是我要过的,但我应该有什么样的生活,自己也不知道。我只能说,混到哪里是哪里吧,人活在世界上,无非是走一步看一步。后来我看见白蓝从那里过来,骑着自行车,边上还有一个男的。我没喊她,把香烟藏在身后,以免闪光的烟头暴露我的行藏。她和那男的交谈了几句,相互道别,然后男的就走了。她锁好自行车走进来,发现有个人坐那里,定睛一看是我,吓了一跳。

  她说:“怎么你在这里?”

  我说:“我等你。”

  她想了想说:“好吧,你上来,我跟你说。”

  我默不作声地跟她上楼,在拐弯的地方被一个破箱子磕中了膝盖,疼得要死,但我还是默不作声,瘸着腿走了上去。进了房间,她拉亮电灯,关上门,然后她说:“那个是我复习班的同学。”

  我问她:“什么复习班?”

  她说:“考研复习班。”然后她说,“不要到厂里去说。”

  那天,我看到了她的考研资料,厚厚的一摞,我全都看不懂。我问她,什么时候考试,她说是在一月,录取之后转档案,然后她就去读研究生。

  “去哪里?”

  “上海。或者北京。”

  那时候我本来可以问她,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这些。但我忘记质问了,我在这种时候总是懵头懵脑,好像庄子梦里的蝴蝶,事后回忆起来,又觉得很羞惭。用我妈的话说,卡车迎头开过来也不知道躲一下。我什么话都没说,拉开门往外走,但她靠着门,不让我走。她歪过头问我:“还要再谈恋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