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水泵之王(第5/8页)

  我师傅老牛逼是工厂里的名人。别人告诉我,能做老牛逼的徒弟,是我一生之中的大幸。整个钳工班都以“卵”字作为后缀,只有他是“逼”,这说明他非常厉害,睥睨群卵,不可一世。我现在三十岁,活得已经有点腻了,因此歪理越来越多。我开始明白,人生的幸事不多,比如说,有个好丈母娘是幸事,有个好邻居是幸事,老板和老婆都不算。这是因为,丈母娘和邻居都不是你自己能选择的,运气不好会酿成长期的折磨。有一个好师傅也是幸事,道理是一样的,师傅不是我自己能选择的。

  我最初见到老牛逼的时候,他倚在一台车床上,和一个四十多岁、嗑着瓜子的阿姨聊天。他对阿姨说:“你知道吗?金条要大,元宝要小!”阿姨听了,脸上红扑扑的,用粉拳捶他。老牛逼就诡诡地笑了起来。

  金条和元宝是工厂里的黑话,我听不懂。后来去修水泵的时候,我悄悄问他:“师傅,您说那金条和元宝,到底是啥意思?”

  老牛逼哈哈大笑,用手指给我做了个比方,他把右手的中指伸到我面前说:“看,这就是金条。”他又把左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圈成环状,伸到我面前,说:“见过元宝吗?这就是元宝。”然后他就把金条伸进元宝里面,进进出出比划了一下。我当时拍了拍脑袋,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其实只能说,我对金条的了解远远大于元宝,元宝只是存在于我的想象中,我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只是为了让老牛逼相信,我是-一个很有领悟力的孩子,教我修水泵那算是找对了人了。

  老牛逼五十多岁,头发花白,长着一个万众瞩目的狮子鼻,他干活的时候鼻翼会暴涨出来,这时候他的鼻孔里可以轻易塞进去两个大红枣。当然我也就是想想而已,绝不会真的这么干。他带我去修水泵,各个车间的阿姨站在路边喊他:“老牛逼!又带徒弟啦?”

  老牛逼喊道:“黄花小伙子!借给你过瘾吧!”

  阿姨喊道:“留给你老婆过瘾吧!”

  我听了这话,嘴里就犯嘀咕。老牛逼问我,你在嘀咕什么。我说,妈的,老阿姨。老牛逼就很严肃地告诉我,不要歧视老阿姨,在工厂里要是得罪了这些阿姨,那就倒了大霉啦。我说我知道的,我们学校里以前有个总务处的阿姨,她患有严重的更年期综合征,总是脸色潮红,嘴唇像抹了口红一样鲜艳夺目。她的把戏就是查卫生的时候戴一副白手套,往窗框上一抹,手套上若有一点脏的,就让我们重新擦。我们对这种做法很不满意,她就说,窗框要擦到我们能用舌头去舔,那才算是擦干净了。这种说法很无理,不如直接用舌头把窗框舔干净算了。

  我对四十多岁的老阿姨天然地抱有恐惧感,就像我对二十岁的姑娘天然地抱有好感。我不了解老阿姨,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我连小姑娘都不了解,老阿姨当然就更神秘了。

  后来老牛逼向我具体解释了“阿姨”。老牛逼说,厂里管那些已婚已育三十五岁以上的女性叫老阿姨,三十五岁以下的已婚女性叫小阿姨,统称阿姨,这和家里做保姆的阿姨是两回事,更不是我妈妈的妹妹。当然,并不是所有已婚女性都能计人阿姨的行列,就是说,她至少得有点女人的味道,哪怕是残存的、些微的、装出来的。假如是一个嘴唇上有胡子、腰围接近水桶的女人,那不叫阿姨,叫老虎。好比我说的那个总务处阿姨,她其实就是老虎。两者的区别是,阿姨只会朝你翻白眼,斗斗嘴,捶捶粉拳,老虎则是凑到面前一口唾沫吐过来,还会大哭小叫,抓女人的头发,揪男人的睾丸。老牛逼说,认清阿姨和老虎,对我的生命财产很有好处。

  厂里的女人,就这么被他分为小姑娘、小阿姨、老阿姨三种规格,“老虎”在此规格之外,属于劣质产品。他还说,所有的小姑娘都会变成小阿姨,小阿姨会变成老阿姨,这是自然规律。

  老牛逼说,阿姨得哄着,她们会和我发生长期的关系。我想不通,我这个年纪凭什么会和阿姨沾上边。老牛逼说,现在当然不沾边,可是等我在工厂里年复一年地干下去,变成一个中年钳工,身边那些小姑娘也就晋升到阿姨行列中去了。到那个时候,新来的小姑娘是绝不会和我说话的,我唯一的娱乐就是找同龄的阿姨,说一段黄色笑话,然后等着她们来捶我。

  当时我听了他的话,闷闷不乐,像只瘟鸡。我师傅老牛逼早就预见到了我会有一个枯燥的中年,只有阿姨才是唯一的雨露。想到这个,我就很绝望。老牛逼给我的启示是,我必须马不停蹄地在厂里跟各种小姑娘打交道,与她们混熟,可以敲敲肩膀拍拍胳膊,说几句黑话而不至于被她们吐一脸口水。我会和她们一起进入无耻的中年,过过干瘾,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假如等我中年以后,连阿姨都没得哄,就只好做一个歪卵那样的倒霉蛋,被所有的人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