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悲观者无处可去(第5/10页)

  九二年的夏天,高考之后,我拿到成绩单就挨了我爸爸一记耳光,他说这种成绩连做香烟贩子都没有可能。我聚精会神地品尝了这记耳光,心想,爸爸,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挨你的巴掌。他打得真不赖,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打完之后,我爸爸说:"你等着进工厂做学徒吧。"

  那是我生平最后一个暑假,我无所事事,成天游荡。不知为什么,天气似乎也和我作对,总是下些不大不小的雨,没法到河里去游泳,我只能独自在游戏房玩"街霸"。有一天我把口袋里的零钱全都兑成了硬币,玩了个囊空如洗,漫长而无聊的下午仍然没有结束,于是把一个过路的小学生拦住,从他身上抄走了一块三毛钱。小学生撒腿就跑,跑出一百米之后回头对我喊:"我叫我哥哥来收拾你!妈了个逼!"

  你知道,所有那些在暑假里无所事事的少年都是一颗定时炸弹,他们或单独游荡,或成群出动,酷暑和无聊使他们的荷尔蒙分泌旺盛。我可不想惹上这种麻烦,就用抄来的钱买了一根雪糕回家了。

  到家的时候,我爸爸已经在客厅里坐着了。他问我:"去哪儿了?"

  我顺嘴答道:"复习功课去了。"

  我爸爸用食指关节叩了叩桌子:"你想想清楚再回答。"

  经他的提醒,我想起高考已经结束了,所有的课本和复习资料都被我卖到废品收购站去了,就改口说:"到同学家看电视去了。"我之所以撒谎,纯粹习惯使然。我们家虽然是工人家庭,规矩比他妈的贵族还大,禁止抽烟,禁止去游戏房,禁止早恋,禁止逃课,禁止打桌球,禁止看课外书,禁止在马路上游荡。受禁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爸爸知道我最爱玩游戏机,经常会到附近游戏房去查岗,游戏房的老板是我哥们,见我爸爸遥遥地过来,就打一个唿哨:"小路,你爸来了。"我扔下游戏机就往后门逃。我的自行车总是停在后门,骑上车子回到家,迅速摊开书本假装复习功课。这些内幕我爸都不知道。

  那天我爸爸没跟我废话,他从人造革的皮包里掏出一张纸,上面有几排表格。我爸爸说:"把这个填好。"

  这是一张工厂招工报名表,我按项目填好之后,他从抽屉里找出我的毕业照,粘了一点米饭,贴在了右上角。我问他:"爸爸,这是哪里的招工表啊?"

  我爸爸说:"糖精厂。"

  "你不是农药厂的吗?怎么把我送糖精厂去了?"

  我爸爸摇了摇头。这事情说来话长,当年我还在读初中的时候,我堂哥也是通过我爸的关系,到农药厂去做一个学徒工。不幸我的堂哥最后成了个黑社会,把车间主任暴打一顿之后扬长而去,被打伤的车间主任跑到我家来评理,他头缠纱布,左臂打着石膏,耳朵上还有被咬伤的痕迹。我爸爸对他的惨状无动于衷,我爸爸当时说:"做车间主任就是这样,怎么可能不挨打呢?"车间主任哭着对我爸爸说:"路大全,将来你儿子要是进了农药厂,我就派他去掏大粪。"我爸爸是工程师,和他平级,当然不怕他威胁。但是,这个车间主任后来晋升为副厂长,专管人事和纪律。我爸爸说,要是我去农药厂上班,最终结果,很可能真的去掏大粪,就算我乐意,我爸爸也丢不起这个人。

  总之,我堂哥和我爸爸合谋断绝了我的农药厂之路。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坏事,和自己爸爸做同事是一场灾难。

  我讨厌农药厂,因为它经常爆炸,还放出二氧化硫气体。如果你不想闻那种臭鸡蛋的味道,就只能期盼着它爆炸,然后停产。如果你不想挨炸,就必须永远忍受臭鸡蛋的味道。这他妈的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简直是人生的终极悲哀。

  后来我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不是农药厂,而是糖精厂,糖精是一种挺可爱的东西,小时候做爆米花都得加点糖精。农药就不那么可爱了,吃下去会死掉,偷回家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我问我爸爸:"糖精就是爆米花吧?"

  我爸爸说,放屁,糖精是重要的化工原料,用专业名词来说,叫做食品添加剂,除了爆米花之外,还能掺进蛋糕、糖果、冰激凌里面去,用途非常广泛。糖精厂的效益很好,如果只是做爆米花,怕是早就饿死一半工人了。后来他又说:"你知道这些都没什么用,你又不是搞产品开发的,老老实实做学徒吧。"我听了觉得很沮丧,并不是因为做学徒,而是因为糖精,做一个生产糖精的工人真是太不浪漫了,一点没有神秘感,对女孩子更是缺乏吸引力。我以前跟着堂哥出去,看那拨小青年泡妞,男的一捋袖子,露出胳膊上的刺青,说自己是跑码头的,非常威风。我呢?难道我的未来就是对女孩子说"我是造糖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