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猫的挽歌

给钾肥去上坟,我选了星期四的早晨。之所以要挑日子,纯粹是想显得庄重一点,但星期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也不具备任何纪念意义。被齐娜提醒了之后,我确实想去看看它,我没能找到齐娜,决定自己去,一个人未免太闷了,我对咖啡女孩说:“我去上坟,你陪我一起去吧。”

她眨眨眼睛,说:“清明节早过了。”

“五月才是上坟的好时光,天气不错,心情也好,”我说,“真奇怪,清明节为什么不安排在五月呢?”

“五月的节日太多了呗。”

我掰着手指头数:“劳动节,青年节,端午节……”她立刻纠正道:“端午是农历。”我继续数:“母亲节,还有世界无烟日。”好像还有很多,我记不得了。她说:“五月二十日是求婚节,520,‘我爱你’嘛。”我心想,老星听了这个不知道作何感想。

“去吧去吧,离这儿不远,而且是一只死去的猫。”我说。

她做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问道:“刚死的?”

“死了快两年了。”

她拿了钥匙,随同我出去。空无一人的小街,在晴朗的天气里像一块碎碎的蛋卷,带着香甜,以及一丝小小的遗憾。有自行车的铃声响起,但环顾四周却找不到车子的踪迹,有纯黑的野猫横穿过马路,走过它身边时,她的鞋带开了,弯下腰系鞋带那当口,黑猫静静地看着她,看傻了似的。

我们绕开了仓库区,走了一条两侧都是平房的街。转过一个弯,前面就是铁道高高的路基,路旁种着很大很密的水杉树,看不清铁轨。两年过去了,这里还是老样子,一点改变都没有。走过那家曾经收养钾肥的旅馆,她说:“咦?这里还有旅社?真想不到。给谁住呢?”我说:“卡夫卡说过,旅社总在等待着旅客。具体原话不记得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舞厅总在等待着跳舞的人。”她说。

“鞋子在等待着脚。”

“手套在等待着手。”

这么说下去便索然无味了。我很不正经地想,避孕套在等待着阴茎。不不不,避孕套光等待着阴茎是不够的,孤独的阴茎不需要避孕套,所以避孕套还在等待着阴道。这么说的话,避孕套的人生比旅馆复杂得多。

我带着她向树林那儿走去。钾肥就葬在树林里。五月的草已经长高了,树荫在头顶上,晴空消失,有点压抑,细小的石蛾在明暗不匀的空间里飞行,像烧焦的纸屑。感觉上这片树林比当初更大了,本身就是人工林,可能拓展过,树也长得更高更密。我失去了方位,站在原地点了根烟。

她问:“找不到了?”

“有点迷糊了。”我说,“毕竟快有两年过去了。”

“养了多少年的猫?”

“啊,忘记告诉你了,那不是我的猫,是一个同学养的。”

“看来你很喜欢它。”

“他?指猫还是指我同学?”

“当然是猫。”

“也不算很喜欢,这猫活着的时候死样怪气的,既不会抓老鼠也不会讨好主人,于人类而言没有任何贡献。就算想喜欢也喜欢不起来,而且还是个阉猫。阉猫和阉人不一样,历史上的阉人都特别有干劲,能量超出正常人许多倍,司马迁,郑和,魏忠贤,都是这样,但是一只阉猫就完全相反了,能量被彻底封锁,又不可能通过精神和社会层面转移出来,于是就蔫了。”

“有意思。”

“胡诌的。”

“还是没说清楚嘛,为什么给猫来上坟?又不是你的猫,又不喜欢它。”

我想了想,事情太复杂了,而且没有什么逻辑。我把猫的故事大致地说了一下,它神奇的力量使女主人总能在牌局上赢钱,它痛痛快快地吃掉了金花鼠,被送到屠猫人那儿差点送命,之后又很蹊跷地死在了小旅馆的孤独时光中,被我们埋在了树林里。

可是猫的坟又在哪里呢?我在树林里走了一小圈,便明白我是不可能找到猫坟了,当初就只有鞋盒大小的一个土丘,雨水和铁道边的风早已消磨了它,很多圆叶子的小草覆盖着泥土。我微感惘然。圆叶子的小草开了很多蓝色的小花,米粒般大小,细细地铺洒在地面上。但愿钾肥能喜欢这些花。

我们一直走到铁丝网边,离铁道已经很近了。铁丝网锈得不成样子,类似爬山虎或者牵牛花的植物紧紧地附在上面。靠近铁道的树林完全是另一种气质,荒草丛生,白色泡沫塑料的快餐盒随处可见,风中有股异味。沿着铁丝网再往前走,看到大片的草,长得有一人多高,密密麻麻的根本走不进去。这种草叫做“加拿大一枝黄花”,名字很长,但很好记。关于加拿大一枝黄花的故事我决定暂时先不告诉咖啡女孩。

“猫的女主人呢?”她忽然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