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一节(第2/5页)

那天上午,福利院的杨院长坐在刷得雪白的办公室里,她是个看上去很干练的中年妇女。老杨准备了一把证件,杨院长全都没看,直接把我们带出办公楼,沿着一条干净的水泥路往里走。照例,像所有国家单位一样,我们绕过了一个圆形的花坛,里面没有花,只有一圈冬青树和草,雨水落在上面,闪闪的,不那么单调了。到处都很安详。

杨院长说:“你们都是好青年。”

教学楼就在眼前,也是翻新过的,分为上下两层。这栋房子后面还有更多的楼,但我们止步于此,只有一间教室开着门,杨院长把我们带到门口,向里招呼,一位青年教师走了出来。她姓蔺,杨院长介绍了一下。蔺老师说:“哦,那你们进来挑一个吧。”

当时老杨说:别这么说,蔺老师,我们不是来小菜场买菜的。蔺老师默然点头。我看了看她,娇小瘦弱,头发齐肩,脸色苍白。她的神色中有一种奇怪的孤傲和抵触,仿佛她不是孤儿院的老师,而是一个牧羊姑娘,有仨财主过来要挑一头肥羊。我心想,你误会了,老杨这次是准备了真金白银打算做善人的。

我们走进教室。八八六十四个孩子坐在双人课桌后面,在这座城市里所有被遗弃的、适龄的、由国家抚养的孤儿尽收眼底。他们高矮不一,大的可能有十一二岁,最小的脑袋刚冒出课桌,看上去不是来学习的,而是有一个固定的座位需要他们来填补。

蔺老师走到老杨身边,淡淡地说:“那么,你找一个吧?”

没错,我们必须“找”一个,沿着三条狭窄的过道,从讲台走到最末一排,这不是挑菜又是什么?这是我们第一次走进福利院并看到孤儿,我曾经猜想过两种情况,其一是像我在狄更斯的小说里读到的,满院愁苦的小孩,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其二是像我在国产电影里看到的,他们无比幸福,欢声笑语,歌颂人民政府,仿佛不知道这个世上有爹妈。可惜我都猜错了,场面十分沉闷,他们坐着,既不凌乱也不整齐,衣着朴素且合身,个头高矮不一,有一些带有轻微的、可以被觉察的病残:豁嘴、白化病、斑秃。还有一些我看不到的病残,也无从问起。

我们像三个并不擅长厨艺的人,走进了中午昏昏欲睡的菜场,一时傻眼。并没有一个小孩扑上来对老杨说:“爸爸,你带我回家吧。”他们安静地坐着,仿佛早已预知了结局,又或者这种场面已经经历了千百次,无须为此动容。我看到蔺老师的嘴角流露出深刻的嘲弄:你真是个有爱心的人,带个豁嘴的男孩出去吧,或者这个像冬季瑟缩的麻雀般的女孩?

我差点就说,还有稍微好看一点的小孩吗?

这当口总算有一件事缓解了我们的尴尬,开饭了。两个食堂工人拎着一桶菜汤和一桶馒头进来,每个孩子发到一个馒头和一碗菜汤。我瞄了一眼,汤里没油。孩子们抱着馒头艰难地啃了起来。

小苏说:“伙食太差了。”

杨院长说:“我们需要社会支持。”

多年后,我和老杨回忆起那天。我问老杨,你还记得菜汤什么样吗?老杨说记得,这汤要是搁在农药厂的食堂,厨子已经给人打死了。我问老杨,你记得蔺老师当时干了什么?老杨说,记得,有个小孩把馒头弄掉在地上,他捡起来吃,蔺老师走过去制止了,给他换了个干净的馒头,蔺老师是个好人。我又问老杨,你记得那个独眼的男孩吗?老杨说不记得了。

是这样的,我走过那个独眼男孩身边,发现他在看着我,手里拿着一个馒头。他已经很大了,是这个班上最大的男孩,那个馒头在他手里显得有点小。当时很多小孩都看着我们,只有他的目光被我深刻地觉察到了。我回应了他,看到一个黑色的瞳孔和一个蒙着白翳的瞳孔,他并不是用黑色的那个看我,而是黑的和白的左右开弓。我有点抱歉地想,老杨是不会挑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认养的,你跟着我们不合适,你很快就会长大,成为一个男人,比我们更不好惹。后来我发现,他并不是在求助,他憎恨地看着我。

无论用什么目光看我们,我们都不会挑一个黑白瞳孔的男孩认养,不会在星期天带他去动物园,不会给他买球鞋。天哪,我为什么要陪老杨来这个地方?

杨院长把我们带到最后一排,她像是凭空变出一个女孩,个头还没课桌高,满脸是皴,在这种季节一看就知道是哭皴的。她坐在凳子上两腿悬空,茫然地看着杨院长。这个看上去不那么狠,不那么难弄。我踢了杨迟一脚,让他快点定夺。他真的快要把自己变成一个挑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