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第2/3页)
不过今天,他首先还是关心拉开大幕的那一瞬间,观众是不是给布景鼓了掌,因为靳导说过,如果大幕拉开,没人为绚烂的桃花鼓掌,那就说明他们把景搞砸了。尽管彩排那天,已鼓过掌,可那毕竟是彩排,这是首演。何况彩排那天的掌声,还是墩子硬鼓捣出来的。今天才是关键呢。当大幕开启的时候,他甚至把两只狗爪子,很自然地抽到了胸前,他真想带头拍响第一掌,可他知道,这是在舞台上,他是扮成一条狗卧在这里,一动,就算“舞台事故”了。就在他感到有些失望的时候,舞台下,突然响起了一种潮涌般的声音,甚至还有口哨声,把音乐几乎都遮盖了。是给景鼓掌了吗?但他又担心,是不是舞台上出了啥纸漏,观众鼓倒掌呢?尽管他戴着狗头,看周边的一切都很不方便,但他还是在尽力寻找着所有侧台人的表情,当他终于判断,那是一种兴奋和激动时,才明白戏是赢得碰头彩了,而这个碰头彩是给景的,因为主演还没出场。这个碰头彩,甚至让他对今晚扮演狗,都产生了很大的信心。
狗终于要出场了,泪顷子也没想到,“它”一出场,就又赢得了暴风雨般的掌声,那肯定是给自己拍的,因为“它”从土坡后边一露头,那掌声和笑声,就溃坝一般涌上舞台了。人真是个无师自通的家伙,没有任何人要求,“它”竟然在土坡上,还晃了几下脑袋,因为他觉得,那一定是一个十分讨好的举动。那掌声果然就又雷鸣了起来。在一刹那间,他甚至突然悟出了,靳导常说的“把握角色”、“创造角色”这些话的含义了。他一下就把狗这个角色的感觉找到了,竟然演得那么乖巧,那么温顺,那么自如,以至于在死的时候,桃花抱着“它”哭,他的内心也在流泪了。
演完死狗下来,所有人都给他竖起了大拇指,连靳导都表扬说:“顺子,演得好,恰到好处!”也给他扎了个大拇指。他还特别说了一句:“靳导,今晚观众可是给景鼓掌了噢。”
“鼓了,我知道,很好!”靳导很兴奋。
寇铁也表扬他了,不过那话,让他听了很不舒服:“真是一条好狗,没想到你还这么适合扮演狗的,好!”
这天晚上,首演十分成功,最后谢幕时,一连关了三次大幕,观众都不走。一些戏迷甚至拥上台,与扮演崔护和桃花的主演,合影留念到很晚都不离去,直到角儿由不耐烦,到彻底发火,这红火场面才散了的。
顺子一直扶着舞台上的一片桃花景片,那是尾声时,抢场抢上去的,因为没有用铁墩子支撑的时间,只能用手扶着。这片景后边是一个升降台,死去的桃花,要在升降台上起舞,真正戏里也就三分钟的时间,可谢幕后,上台的观众,都要在这片桃花景前合影,顺子就站在景后,整整扶了半个多小时。他几次探出头来,看影合得咋样了,都被人呵斥了回去,甚至有那粗俗的,要他把裤带扎紧,说别把不该露的东西露出来了,惹得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直折腾到很晚,舞台灯才灭了。他从后台走出来时,竟然碰到了墩子。顺子问他咋这早就来了,他神秘地说:“专门来给咱景鼓掌的。靳导不是说,大幕一拉开,没人鼓掌,咱的景就算搞砸了吗?”顺子被感动了,就问他胳膊怎么样了,他说还行,说着还把那只受伤的胳膊动了动。墩子问他,狗是不是他演的?他还有些发愣:“你怎么知道的?”墩子说:“我看出来了,人家原来演狗的那个人,是小伙子,出场灵便得很,你出来笨得哟,跟熊瞎子一样。你猜我是咋看出你来的?”“咋看出的?”“原来那条狗,屁股扭得可欢了,而你每次一扭,就停,一扭,就停,我就知道,这是一条沟门子有痔疮的狗。”“去你娘的蛋哟。”
这天晚上,顺子回家,还把狗研究了半夜,弄啥就得把啥事弄得像回事嘛。第二天晚上,墩子就表扬他说,比先一晚上明显演得活泛多了。他回家还是研究,几乎每晚演出完,在家里都要学狗走几个来回,继续琢磨动作和细节。观众对这部戏,几乎一连声地说好,场场爆满,他激动得甚至还用三轮,把他的老师也接来看了一场,老师看完,倒是不以为然,在送回去的路上,老师说:“戏太闹了,太花哨了,景也喧宾夺主,太浮华了。崔护心里要是这样闹腾,就写不出那样好的诗了。”那么多观众都说好,就老师一个人说不好,他就觉得老师是真的老了,是不是跟不上时代了。
就在他把狗演得正有点味道的时候,他听说,演狗的演员发烧好了,明晚就要来上班了,今晚他是最后一次扮演狗了。他突然觉得需要很好地画个句号。由于演出红火,几乎所有演员都在放大表演尺度,都想让自己的台词、动作、唱腔,赢得更多的掌声和叫好声,顺子剩下最后一次表现机会了,自是不想黯然收场。这天晚上,从出场,“它”就有些癫狂,不该摇头的地方摇头,不该扭屁股的地方扭屁股,跟着主人“跑圆场”,到了观众面前,“它”甚至还专门给观众做了个鬼脸。这些倒也罢了,关键是在“它”死了以后,听桃花思念“它”如何忠诚的唱腔时,“它”躺在主人公怀里,随着音乐的凄美抒情,身子竟然也有些飘荡起来。“它”可能是完全进入戏了,演桃花的演员,还把“它”撞了一下,意思是提醒别动,可“它”还是止不住要飘然摇荡。他从来没有在如此温暖的怀抱里,享受过这样的赞美,二十多句唱呢,全是给“它”的,还是秦腔慢板,放在平常,谁还给他过这大的篇幅交流说话呢,大多是:顺子你把那个啥弄一下。或者是:顺子,你长眼睛是出气的呀,你看那个啥弄成啥了。即就是表扬,也很简单:顺子,那个事弄得不错嘛,下次还让你弄。用这样的戏份,这样的爱怜,这样撕肝裂肺的思念,来总结、歌唱一个生命的意义,五十多岁了,他还是借着狗,才美美享受了一次。这一生,只有被人贱看、呵斥的份儿,从来没有如此高尚、重要、尊严地活过一天。他在充分享受这种高尚,这种重要,这种尊严。享受的过程是有音乐伴奏的,而这种伴奏,是让人要情不自禁地用手打拍子的。他突然觉得,有一种笑炸了堂的东西,在耳旁连续闪爆,忽然,他想起这是在舞台上演戏,自己扮演的是一条狗,“它”的屁股特别的不舒服,是不是刚才扭动时把尾巴摇掉了,要不然底下人怎么会笑成这样呢,“它”把手伸去摸尾巴了,就在摸着尾巴的那一刻,他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是一条死狗了,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知道,戏比天大,今天他是把天大的乱子惹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