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继绳 对当代社会思潮的几点看法(第2/2页)

这里说的集体主义并不是与分散主义相对应的概念。尽管集体主义不完全否认人与人之间的互助友爱,但提倡对个人自由的限制,对个人利益的剥夺,对个人尊严的损害。苏联、东欧和改革以前的中国,就是集体主义思想构建的制度体系。我们经历了几十年集体主义的制度,每个人都是有亲身体会的,我就不多说了。我们的改革,就是为了从这种制度中走出来。

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如何把成千上万既具有创造性又具有魔鬼性的人组织起来和谐相处,即如何组织社会生活?诚然,组织社会生活需要权威,怎样防止组织社会生活的权威变成压迫人类的恶魔?这是人类社会探索了千百年的古老难题。两三百年前,随着工商文明的发展,出现了两种不同的思想体系,梁启超敏感地看到了这一点。他引述了颉德(即英国哲学家基德,著有《社会进化论》)的话:“今之德国,有最占优势之二大思想:一曰麦喀士(即马克思最早汉语译名)之社会主义,二曰尼志埃(尼采的早期汉语译名)之个人主义。麦喀士谓今日社会之弊在多数之弱者为少数强者所压伏;尼志埃谓今日社会之弊在少数之优者为多数劣者所钳制。二者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这“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两种理论,使得人类对千古难题的探索出现了两种不同的理论和实践路线:第一条线:集体主义一行政整合一公有制一计划经济一专制政治一封闭社会;第二条线:个人主义一契约整合一私有制一市场经济一民主政治一开放社会。这是人类文明发展的两条平行线。这两条平行线不能交叉,不能重合,却相互感应,在感应中一定程度上吸收对方积极因素。在这两条平行线之间,因专制程度(自由程度)不同,有一个广阔的过渡地带。这两条平行线的极端把对方当成势不两立的异端加以攻击,两个极端还不停地争夺中间地带。数百年来,这两条线不断地摩擦、碰撞、互补、融合。但从总的趋势来看,随着社会的发展,人的个性不断得到解放,自由主义不断得到张扬,个人的尊严逐渐得到尊重。

如果在这两大思想体系中选择,我们在构建制度时,应当选择哪一种思想体系呢?我们会毫不犹豫地说:选择个人主义的思想体系,也就是“把人当人看”的思想体系。

我认为,对于流行于社会的各种思潮没有必要寻求共识,也不可能找到共识。有人说,政治改革要“谋定而后动”,没有共识,怎能定“谋”?寻求各种思潮的共识和政治体制改革的共识是两回事。政治体制改革是要有共识的,这种共识已经大体上达到了。我们走出了集体主义思想体系构建的体制,就证明这种共识的存在。你是选择苏联的制度,还是选择民主宪政?我想,经过百年来的社会实践,经过在集体主义体制中几十年的切身体验,这点共识应该是有的。

社会思潮活跃是社会活力的表现,当然是一件好事。对于各种思潮需要妥协和包容,用最大公约数来妥协,用最小公倍数来包容。在文化和价值层面上,在社会诉求上,各种思潮是平等的,都有自己存在的合法空间。当然,不同思潮之间是有争论的,但争论要尊重对方,要遵守法律,不能用辱骂和恐吓。

我们千万不要有这种企图:把种种思潮统一起来,将行政权力确定的“核心价值”定于一尊。如果这样做,就会伤害个人自由、个人利益和个人尊严。只有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思想文化才能繁荣。最近,中国共产党十七届六中全会提出了建设“文化强国”的战略,要繁荣和发展文化,这是一件有战略眼光的大好事。怎样繁荣和发展文化呢?从中国历史上看,凡是“定于一尊”的时候,文化就衰落;凡是中央政权无力管的时候,文化就繁荣兴旺。春秋战国创建的文化,两千年后还在光芒四射;民国初年,也是一个小的思想文化的繁荣时期。要知道,繁荣文化的最为重要的条件就是自由,特别是思想自由和思想表达自由。如果为了捍卫“核心价值”,排斥和打压“普世价值”和其他种种思潮,认为这样才是保卫“文化安全”,那是非常危险的。按这种想法实践,必然摧残文化,和中共十七届六中全会提出的目标是背道而驰的。

(杨继绳,炎黄春秋杂志社副总编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