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序言:二十年后 四

李雪莲家院子有三分地大,正北三间瓦房,东边一间厨房,西边两间牛舍。三间瓦房还是二十二年前盖的,那时他和秦玉河已结婚六年了,儿子也五岁了。为扒掉草房,盖三间瓦房,李雪莲不但养牛,还养了三头老母猪,瓦房的一半木料砖瓦,是靠卖牛犊和猪娃换来的,秦玉河在县化肥厂开卡车,木料砖瓦的另一半,是靠他加班拉化肥挣来的。秦玉河白天拉过化肥,晚上连轴转,又拉,两眼熬成了红灯笼。半夜开车,常打瞌睡,有一次一头撞到了路边的槐树上,修车花去两千多块钱,只好从头再挣。那时她和秦玉河也吵架,但吵归吵,大家在一条道上,吵来吵去,大家还是一条心。没想到瓦房盖好一年多,秦玉河就变了心。这时李雪莲也有些后悔,当初不该因为怀孕,与秦玉河闹假离婚。大半年见不着面,这假的就变成了真的。这时两人不吵架了,开始打官司。官司一直打了二十年,头发都花白了,还没有个结果。更让李雪莲后悔的是,当初假离婚的馊主意,还是她出的。比这些更让李雪莲窝心的是,当初闹假离婚是为了生下后来的女儿,谁知女儿长大之后,跟李雪莲也不是一条心。

经过二十二年的风吹雨打,房子已经有些破旧。夏天秋天雨水大,北屋的后墙,已经被雨水打酥了,其它三面墙的外砖,也时常“扑簌”“扑簌”往下掉砖末子。屋里的墙皮,也脱落了一大半。十年前,房顶开始漏雨。二十年都在告状,换成别人,会无心修缮这房。告状头十年,李雪莲也无心管房的事,不但无心管房的事,也无心收拾家,屋里屋外,成了猪窝,不但无心收拾家,也无心收拾自个儿,衣裳脏了不知道换,头发乱得像个鸡窝,一人走在路上,远看像个要饭的,倒跟告状的身份相符。但十年过去,告状成了常事,也就习惯了。习惯并不是习惯这种东奔西走的日子,而是偶尔病了,出不得门,对窝在家里的生活反倒不习惯了。不告状,也不知道该干啥。正因为习惯了,告状本身成了日子,反倒回头收拾自个儿和自个儿的家和屋子了。头发剪短了,衣裳常洗,出门告状之前,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屋子的外墙和内墙,收拾起来花工夫太大,但房子漏雨不能不管,她花钱雇人,把房顶的破瓦揭下,换成新瓦,又用石灰勾了缝,下雨马上就不漏了。屋子内墙四处脱皮,她拿一把扫帚,将脱下的墙皮扫下,虽然四面墙显得疤疤拉拉,跟花瓜似的,看上去起码利索许多。在家的时候,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贴着院墙,又种了一趟串红,一趟鸡冠花。陌生人进来,看不出这是个告状的人家。

三间正房里,又分三间,分别用隔扇隔着。左间,是盛粮食和杂物的地方。中间,是过厅。右间,是睡觉的地方:二十一年前,这里是李雪莲和秦玉河的卧室,现在,天天只剩下李雪莲一个人。靠窗的墙头,挂着一个小学生算术本。这算术本上,记着李雪莲二十年告状的经历。二十年过去,这小学生算术本已皮开肉绽,脏得像一块破抹布。但就是这块破抹布,记着李雪莲告状去过的所有地方,见过的所有人,也一天天看着李雪莲的头发如何由乌黑变成了花白,腰口如何由杨柳变成了水缸。她盼着这算术本,有一天能帮她把“假的”变成假的,也就是把真的变成真的,但二十年过去,假的还是真的,或者,真的还是假的。同时,一顶潘金莲的帽子,戴了二十年,也没摘下来。十年前,李雪莲差点疯了。后来年年如此,像年年告状一样,同样也习惯了。李雪莲年年告状,省里、市里、县里都知道,但对她一次次告状的经历,时间一久大家都忘记了,只记得一个“告状”,时间一长,李雪莲对告状的许多细节也模糊了,惟有这个算术本,桩桩件件,记得牢靠。不但细节记得牢靠,像生意人做买卖记账一样,最后还有一个统计。据李雪莲统计,二十年来,在年年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召开期间,她到北京告过十九次状,其中,被当地警察拦住十一次,半道上,被河北警察拦住过三次,还有五次到了北京,被追过去的该县警察在旅馆里找到三次,也就是被“劝回”三次,剩下两次,一次到了长安街,被北京的警察扣住,一次终于到了天安门广场,又被广场的警察扣住。这么说起来,二十年的告状,一次也没成功过,一次也没有像头一次去北京那样,闯进了大会堂。但正因为如此,李雪莲才要继续告状。让李雪莲不明白的是,二十年来,李雪莲告状从没成功过,从省里、市里到县里的各级政府,为啥对她的告状还草木皆兵呢?害得法院院长给她叫“大表姐”,镇长给她叫“大姑”。也许这正是李雪莲没想到的,正因为她一次都没有成功过,从省到市到县各级政府,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才越到后边越紧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