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村落里最后的房屋(第2/3页)

我们又遇到厂里的翻译兼车间主管,第一天我去工厂的时候就是他把我赶出来的。光亮叔邀请他到家吃饭,没想到他真的来了。矮胖的翻译还不到三十岁,据光亮叔讲,他的月工资有七八千块钱。他已经在县城买了房子,老婆住闲,每天接送女儿上幼儿园。讲起工厂的污染、老板与当地官员的勾结及如何逃避政策的管束,这个翻译也是义愤填膺。当然,他不会讲他和工人之间的矛盾。他走后,光亮叔呸了一口唾沫:“说得可美,转过脸就是狗腿子。”

翻译坐到九点多,还谈兴很浓。父亲耷拉着头,已处于朦胧状态,光亮叔、新华小心陪着,防止自己打出哈欠来。阳阳已经睡熟。丽婶在一旁给我使眼色,让我到院子里去。出来后,她悄声对我说,走,咱们到你瘫子舅那儿去。她告诉我,她们几个妇女一起信主,隔几天就在一起祷告,学唱赞美诗。光亮叔对此持反对态度,但也不过分阻止她。

瘫子舅舅在看电视,为了配合舅母她们,他把电视调成了无声,只有颜色在他脸上闪烁着。几位中年妇女,围在小桌子旁,头挨着头,正专心地唱赞美诗:

在那寂静漆黑的晚间,

主耶稣钉十架以前,

他屈膝在客西马尼园,

祈祷,“愿父美意成全”。

耶稣疲倦伤痛的泪眼,

不看环境只望着天,

十架苦杯虽然极难饮,

然而他说,“你意成全”。

她们唱得走腔撇调,悲苦异常,有河南豫剧苦情戏的味道。看到我们进去,开朗的舅母高声笑着,拉我坐下,说:“俺们都是瞎唱,你可别笑话。”她们都是来青岛才开始信主,不会开谱子,也没有人教她们,就凭着听戏听来的腔调唱了起来。我说:“让我开个谱子试试吧。”她们很惊喜地看着我。当年的师范生,音乐是必修课。20世纪80年代后期所有的流行歌曲,全部是我自己开谱学唱的。但是二十年过去,我已经成了一个五音不全的人。

这是《父旨成全歌》。我清清嗓子,开了几句谱,非常不准确,“他屈膝在客西马尼园”这一句高音无论如何也唱不出。我找了一首曲调较为简单的赞美诗《慈父上帝歌》:

上帝待我有洪恩,

真是我慈爱父亲。

体贴我软弱,

安慰我伤心,

昼夜保佑不离我的身。……

忧愁变喜乐,

患难得安宁,

疑是无路自有光明门。

哈利路亚!

靠着我慈爱父亲,福乐来临。

这应该是中国人自己谱的曲子,旋律熟悉,有点民歌的味道,充满对苦难的倾诉和某种世俗的喜悦。我唱一句,她们跟一句,她们的神情严肃认真,如饥渴的小学生。一会儿,她们就自己唱了起来。这几位中年农村妇女拍着手,在暗淡的灯光下,专注地看着歌词,唱着歌,向上帝祈求安慰和体贴,希望“忧愁变喜乐,患难得安宁”。我的瘫子舅舅,他庞大的身体坐在轮椅上,如一个被囚禁的巨人,默默地垂着头。在赞美诗的歌声中,他睡着了。

唱完歌,已经是十点多钟。丽婶带着我,高一脚浅一脚,顺着村庄里的小巷道,往她那村庄尽头的家里走。遥远的城市朦胧的光,把这村庄衬得更加黑暗、寂寞和安静。

这村落里最后的房屋,

像世上最后的房屋一样寂寞。

想起小柱,想起那些我不认识的死在异乡的穰县老乡,觉得悲伤,但又自然。在这里住着的人们在经受着和梁庄相同的命运,不只是分离、思念和死亡,而是家园的丧失。这丧失是如此自然,随着时间一点点剥落,没有丝毫觉察,但一经外部眼光的审视,这几近分崩离析的生存立即呈现出它的残酷。

光亮哥、瘫子舅和传有他们,今年春节都不打算回家。他们也会上街割肉、买菜,然后下锅,烹炸各种食品,老乡们相互约着喝酒、串门、打牌、聊天。几个唱赞美诗的妇女也难得空闲,终于可以完整地学一首歌了。大年三十那一天,光亮叔肯定会骑着他的摩托车,带着丽婶和阳阳,“突突突”地开三十里地去传有家走亲戚,因为阳阳认给他们做干儿子,干亲是要在年三十那天走的。然后,他们喝啊、吃啊、聊啊,聊什么呢?聊梁庄。那个他们必须要回去的,也巴不得回去的,但是又不愿回去的,也回不去的家。

在万家窝子住了七天,其间送我来的朋友一直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走?他说,他都担心死了,这咋住啊?他一进门,闻到那霉味儿,就想叫我们走算了。我已经闻不到那霉味了,但觉得也已忍耐到极限了。是的,忍耐。

沿着来时的路程,我们又上了高速公路,看到了宽阔无边的蔚蓝大海,缓缓低飞的白色水鸟。朋友让我们住进军区的干休所。德国建筑,尖顶、红瓦、白墙,有宽阔的门廊和客厅。花坛里,几朵艳红色的玫瑰花斜伸着,饱满的花朵精神抖擞。在一丛低矮的草中央,一朵圆绒绒的、白色的、雅致的蒲公英完好无缺地昂然独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