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1的1(第3/4页)

丽婶又出来叫阳阳,生气地对他说,妈给你炒了一碗,赶紧进来吃吧。阳阳仍然一动不动。我试图抱他进去,他倔强地挣着。我们又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我轻轻地拉了拉他,他顺从地跟我回到了屋里。丽婶把一个小板凳掼在桌子角,又把一小碗菜放到他面前。阳阳噙着眼泪,在母亲的注视下,逐渐安静下来,他很香地吃着,居然把一碗炒蒜薹都吃完了。

和前两个晚上一样,我和丽婶、阳阳睡在他们的大床上,光亮叔和父亲睡在前院那间空的房子里。丽婶给阳阳洗脸、洗脚、换衣服,白底淡蓝花的棉布秋衣秋裤,灯光下的阳阳干净可爱,很洋气。阳阳靠墙睡在最里边,丽婶的胳膊圈着阳阳,整个身体也倾斜过去,一动不动地,仿佛要护着儿子,不让他跑掉,不让他被什么东西带走。阳阳很快就安稳地睡着了,发出小孩子香甜而均匀的呼吸。

丽婶一动不动。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但她的呼吸并不均匀。到了十二点钟,我忍不住问了一下,婶子,睡着了吗?丽婶回答:没有。我说,那聊会儿天吧。

来这儿几天,我一直没有在丽婶面前提宝儿——她在湍水淹死的孩子,那个十一岁的捣蛋大王。此时,丽婶直接谈起了宝儿去世时的情况,仿佛就搁在心里、嘴边,随时就出来。

自从宝儿出事后,我十二点之前就没有睡着过。我记得清得很,2001年5月26日,家里打来电话说,宝儿出事了。打到厂里,我一听,当时晕了过去,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直哭,猛一下接受不了。我们是1995年10月19日从家里出来。是王家传有介绍来的。想着出门总比家里行,就出来了。当时走到××县,在那儿倒一趟车,再上车时,我就想着回去算了,舍不得屋里,舍不得宝儿。要是想着要出这事儿,打死我都不会出来。

我们是27日早上往家走的,第二天上午到的家,回家没见着宝儿。你光亮叔让他们赶紧埋了,怕我回家受不了。一开始我还打你光亮叔,我埋怨他、骂他,娃儿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太狠心了。幸亏没见,要是回家再见到,那是要我的命的,我肯定活不成了。

出事之前,我都有预感,那天加班加到夜里十来点,我眼睛忽然啥也看不见了,心里慌得很。还有一个晚上,蚊帐上落一层黑蚊子,厚厚的,一动不动,我看着害怕,就想着有事。

俺们回去,你五奶奶一直在哭,跪在我身边哭,又抱着你叔的腿哭。她是想着内疚。村里人还怕我埋怨她,你想,我咋能怨她,她比俺们还稀罕宝儿。她养活他的时间比我长。当时也根本没想着去追究谁的啥责任,水里的事,谁能说得清?后来,咱湍水又淹死这么多人,也没见谁去告状。

现在,我在屋里睡着,老是害怕,心里经常一惊,觉得娃儿在屋里。回老家住在老院,还感觉宝儿在院子里。就是现在,感觉他还在,好像还在身边。干活时,一想起来,心里难受得很。这些年不知道哭多少眼泪。

当时老板还很好,把我叫到办公室里,安慰我,说,你还年轻,还能生。我是有阳阳以后才稍好点。原来一直头低着,不想看人。人家都说,你放点笑脸。谁能放着笑脸?回去我姐们都劝我。你五奶奶不让我知道,在家抱养个女子,说是给我养的。人家都说,你亲不亲?我说,咋不亲?回去,那女子也给你端水、倒茶,亲得不得了,知道我是她妈。

2003年我得胆囊炎,拉肚子,心里压力大,拉的都是白东西,一天去厕所几十遍。回老家,看好几回,都说没事,只算是胃炎。我都忧郁着我要死,是鼓症。别人都说我是想出来的。你说,能不想吗?好端端一个娃儿没了,咋能不想?那两年,我和你光亮叔一块儿坐火车从青岛回梁庄,一个座上坐了七八个人,我一看,恁难,我就想哭,想死了算了。有一回正在吃饭,吃着吃着晕过去了,赶紧把我送到镇上医院。打吊针,回去几天进了三天医院。还是儿的事儿,思想压力大。

2004年,怀上了大女子,我都说流了算了,我天天拉肚子,怕对孩子不好,生下来再有个啥问题咋办。一生下来,说是个女子,我眼泪流多长。不是我重男轻女,主要还是想着宝儿。给你五奶奶打电话,她也一直哭啊哭啊,心里不美。生下来只好送给她姨养活,你五奶奶已经养了一个,身体也不行了,到现在,我都没见过我那女子几面。不过,女子身体也行。怀着她的过程,天天胃疼,早晨出去跑跑转转,解解心焦。我要是不会想,早就死了,成天自己劝自己。现在心里还像压个石头。总觉得有个疙瘩。2006年,怀阳阳的时候,我也不想要,主要是身体不好。可心里还想着得有个男娃,算是替宝儿活一场。要是没个男娃,宝儿就真没了。生下阳阳,总算松了一口气。你没看见,阳阳和宝儿像得很。阳阳跟着俺们过,那俩女子都没跟过俺们生活,不是重男轻女,老家是实在找不到人看了,另外,也是怕再出啥事咋办。我就说,我就是啥也不干,也得把阳阳带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