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第2/3页)

这时,一个六十岁左右的人进来了,高大、严厉,他进来就拿眼睛朝着整个车间巡视一轮。光亮叔一看见他进来,赶紧拉上我,从后门溜走了。走出车间,又快步走到工厂门口,光亮叔长吁一口气。我更是长吁一口气,觉得瞬间人轻松了很多,感觉到空气中充足的氧气。光亮叔说:“那是我们的韩国老板,他要是看见你,那非得大吵一场。脾气坏得很,昨天请假他都气得拿脚踩笔,骂我是浑蛋。”

一出工厂的大门,我立刻就觉得我所看到的那些场景模糊、遥远,不那么真实。也许那雾没有那么浓?也许那空气没有那么黏稠、沉重?都只是我这样一个在城里生活久了的人的一种想象?我想回去,再进到车间,再看看那蒸汽,以证实一下我心中的情景。我扭头看去,那个厂长正站在车间门口,警惕地看着我们。我们快快地逃跑了。

偌大的厂区几乎没有一个行人,间或一两辆小汽车轻轻滑过。我焦虑地问光亮叔,不是有引风机吗?为什么空气还那么差?光亮叔说:“就是引风机的条件都达标,空气也不会有多好。电镀厂就这样子,本身属于高分解高污染。就这,条件已经比原来好多了,原来只有个排气扇。”

为什么大家都不戴口罩?我非常不解,这些金属的毒素所有的工人都一清二楚,他们等于是天天在毒气中工作、生活,难道连最起码的自我保护意识都没有吗?

光亮叔笑了,说:“那你可不知道,戴个口罩可着急。车间里温度高,又湿,戴个口罩非常憋气,呼吸不上来,时间长了根本受不了。一般都是刚来的工人天天戴。像俺们这些十来年的老工人,都不戴,习惯了。干得时间长了,也没有事。你这是猛一进去,可能有点味儿,时间长了就闻不到了。不过,心里也清楚,干这个活儿都是慢性自杀,不是早死,就是晚死,早晚都是一死。”

沿着厂区的外墙,光亮叔用电动车带着我,试图查探一下工厂的排水系统,想看看那些巨量的废水排往哪里了。工厂左右墙周边是一些石板瓦红砖搭建的低矮的临时性建筑,有做各种小生意的,也有一部分空置着。石灰墙后面是裸露着的大片田野。正是初冬,田野上光秃秃的,翻整过的庄稼地上的泥土已为浅褐色。再往远处看,是一条河道,河中和河岸上只有一片片干枯的芦苇丛。

没有看到什么排水管道。也许是埋得很深,也许是我并没有意愿去深追细究。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不是特例,眼见为实,眼不见也为实的事情太多了。来青岛的前几天,一直在看相关方面的报道。据中国香港《成报》报道,说是长江每年在长三角含杭州湾有5亿吨沉淀,其重金属污染名列前茅,其中锰锌镍铅铜高达91万吨、11万吨、4.5万吨、4.3万吨、3.1万吨。近岸50米海水的溶解铅比太平洋高数倍。

那绕着胶州湾的海水呢?我们从青岛往胶州来,透过车窗,看到广阔的、深蓝的海水,心里无限舒畅。不管怎样,水,总让人内心湿润、柔软、宽广。但是,在荡漾的波涛下面,又沉淀着多少重金属呢?

光亮叔带我们去见我的一位亲戚。我外婆家的,按辈分我要叫他舅舅。这位舅舅一家三口都在电镀厂上班。去年回家盖房,他从树上摔下来,全身瘫痪,变成了废人,依靠老婆儿子养活。

我们进到院子的时候,瘫子舅舅正在锻炼身体,一只手撑着轮椅,另一只努力抬起去抓双杠。一看我们进去,大声笑起来:“老二哥,你们可来了。”父亲仔细辨认了一番,惊喜地叫起来:“这不是奎子吗?咋变成这样了?”

“瘫了!你说,咱好端端一个人,变瘫子了。”瘫子舅舅这样说着,带着自嘲。瘫子舅舅个子高大,脸部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灰黑色。他用一只胳膊灵活地推动着轮椅,让我们进屋,房门没有门槛,他直接滑了进去,又用他能动的那只手忙着给我们挪凳子、找杯子、倒茶,动作都相当麻利。

光亮叔说:“瘫子哥,你别忙了,我们坐一会儿就走。”

瘫子舅舅马上提高了声音,说:“那可不行,早晨起来,你嫂子就去买菜了,你看,菜我都洗好了,面条也轧好了,就在我这儿吃。”说着,他朝厨房指了指,那里面有一个小轧面机。我很惊讶,这样的身体状态还能轧面条?那可是一个大工程,他一只手,如何配合?

“咱也不能吃闲饭啊。一开始是弄啥也不行,动都动不了,让你舅母伺候。时间长了,不行。我瘫了,不能挣钱,她再不挣钱,光靠儿子一个月那一千多,这一家人都没法过了。我就锻炼,弄了个双杠,又弄个牵引的东西,见天去练。还真有效,半年后,这只手就能动了。这一个月,他们中午回来还能吃上我给他们做的饭。就是有一条,一锻炼,又太能吃了。那天,我老婆说,你这解大便不方便,你还吃这么多。我说,我不吃不行,饿得心慌。”